玻璃之下(2/3)
,闹钟设到八点钟去了。
”
“这话算什么意思啊?”我问他;我没法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
我浑身发冷,起身离开了那张床,后退着朝门口走去。
我坐在一家崭新的豪华汉堡店里;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的是一个正在吃芝士汉堡的男人。
这些把人喂饱的地方是我打量他的唯一机会: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在眺望出租车窗外的一片朦胧,或是追寻不太熟悉的墙纸花纹。
他的脸色看上去和福米加桌面[3]一样:米黄色的。
其他的餐桌旁边是其他男人,嚼着芝士汉堡,被其他的女人注视着。
我们都穿着大衣。
店堂里的空气轻轻晃动,伴着摇滚乐的声音和受了潮的薯条味道。
虽然现在是冬天,这个地方却让我想起一片沙滩,甚至还有皱巴巴的餐巾纸,满地乱丢的汽水瓶,外加芝士汉堡稍有些起沙的口感。
他把凉拌卷心菜推到一边。
“你应该把它吃掉,”我说。
“不要不要;蔬菜吃不下去,”他说。
我身体里关着的那个营养学家提醒说,他很可能缺乏维生素A。
我应该做一个健康检查员的,或者一个种植有机菜的农民。
“那我跟你换,”我说,“要是你把我的汉堡吃完,我就来吃你的卷心菜。
”
他觉得这句话里有圈套,但还是打算冒险。
交换完毕,我们各自细细检查自己拿到的那一半收获。
玻璃窗外面,融化的雪水自夜空缓缓降落,我们在餐厅里,灯火通明,安全温暖,音乐透过呼吸渗入身体,仿佛氧气一般。
他吃掉了我的芝士汉堡,点了一根烟。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很讨厌,却又想不出是为什么。
我翻检脑中关于坏话的档案卡,选出一句:你做爱的时候就像牛仔在强奸一头绵羊。
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句话说出来,不过,也许不伤和气更加重要。
他可不是这么想的;吃饱喝足,他回过头来继续吵刚才的架。
“你是想看看我能吃下多少垃圾,不是吗?”他说,“别像对三岁小孩那样对我。
”
“有个好办法能让我不这样对你,”我回答。
我的意思是,他应该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可他并不上钩。
实际上他可能连听都没听见:音乐比刚才更响了。
“我们走吧,”他说,我们站起身。
走出大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餐厅的收银员:收银员们总是让我惶恐不已,我希望他们快快乐乐的,可他们从来都不是。
眼前的这一个,全身像吸饱了水一样膨胀开来,被太过嘈杂的声响和太多油腻的薯条搞得松弛浮肿。
她并非态度恶劣,只是漠不关心。
要反击,我对她无声地说。
我们来到室外,举步而行,没有触碰彼此。
我记不起他到底做些了什么,但他别想就这么算了。
他穿了一件钉着黄铜纽扣的卡其色军用长大衣,那件衣服潇洒利落,现在却只让我想起自己对门房、公车司机和邮局职员的恐惧,都是些把制服用作挡箭牌的人。
我左拐右绕地走着,逼着他蹚过一路上所有的水塘。
如果我赢不了,我告诉他,你也休想。
我那时候更理智一些,会保护自己。
“我从来不在八点起床。
她得去上班。
”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了,这次我不会像其他几次一样,和他一起一笑了之。
“要是当时你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他说,想要赖到我头上。
我看得一清二楚,在这样正常的光线里,我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动作,甚至是他说出来的话,温暖的身体互相吸引,是人类的本能,我真想吐。
还有,我想拿着我精挑细选的棕色纸袋,把它们全部丢进他那只从没洗过的马桶里,我甚至还——愚蠢到了极点——想过要帮他洗,可怜的家伙,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件事情该怎么做。
马桶本来就是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么说就会是这样的了,我熟门熟路地收拾他的脏袜子和香烟头,女人最大的乐趣,安安稳稳地怀孕八个月后你根本无路可退,只好哼哧哼哧地做着自然分娩的练习,而他的酒一旦喝到那神秘的一杯,就能在外面风流快活,来者不拒。
和你是精神之爱,他说,和其他人只是身体之欢。
见鬼去吧。
他以为我当初喜欢上他的是什么,高尚情操吗?
“我出去买点东西,”我说。
我在这里太过显眼突兀,就像把洞穴打到玻璃后面的沙鼠,多唐突啊,那时候我心想。
“你希望我回来吗?”
这是忏悔的召唤,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他是真的很难过,可我没时间想这些,我必须出去,外面有许多东西能将我包围,做我的保护色。
我仔细地关好门,没有发出声响:我穿到商业街上,躲进购物的人潮中。
这是一个房间,有床,带镜子的梳妆台,床头柜上还有台灯和电话,花纹与地毯一致的长窗帘盖住了玻璃窗,而玻璃窗则遮掩了夜色,还有十层高楼之下的辉煌灯火和车水马龙,走廊通往浴室,里面有一个洗脸池,两个龙头,热水和冷水,房门紧闭。
门外是另一条走廊和一排被关上的门,看上去大同小异。
一切都准确无误,各归各位,只是边缘稍有些凹陷。
我一直努力在床上睡觉,可是没有成功。
我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地毯泛起一股室内清洁剂的味道,机场的味道。
之前房间里还有一个托盘,装着牛排上切下的肉皮和吃剩的色拉碎屑,不过我早就把它放到走廊里去了。
时不时地,我打开窗户,房间就淹没在往来车辆的轰鸣声中,仿佛它是城市这个巨型马达上的一个零件;接着我关上窗户,房间重又变得温暖,犹如烧着燃料的发动机。
偶尔我走进浴室,把水龙头拧开又关上,喝掉几杯水,吞下几片安眠药,这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并非一动不动。
我也会看看手表。
正是早春,既无新绿也无积雪;白天的阳光太过强烈,照亮无处不在的尘埃,灼痛人的眼睛。
三个小时之前,他打来电话说他半小时之后到家。
他把这个我们以前从没住过、今后也不会再住的房间叫做家,我猜想是因为我在这里。
我在这个房间里,出不去,钥匙在他那里,我又能到哪里去,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计划出各种方案:我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等他回来已经是——他在什么地方?他可能遭遇不测,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垂危,不会,他做事从来不会这么干净利落。
房间将变得空无一人。
这房子现在就是空的,我是一处地点而不是一个人。
我会走进浴室,锁上门,躺在浴缸里,把手臂交叉成百合花的形状,隐形的硬币盖住双眼。
我会灌下剩余的安眠药,然后被发现倒在某件东西的上面,写字台,电话机,昏迷不醒。
在侦探小说里,她们的呼吸总是被描述成“鼾声呼吸”[4],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进门的瞬间,我正要飞出窗外,潜入下方强劲呼啸的飓风,睡袍在我周身展开,就像一只巨大的尼龙风筝。
抓紧那根风筝线,它连着我的头顶。
房间的各种机械装置继续吱吱嘎嘎地运转,无动于衷。
我已经把暖气机上所有的旋钮都转了一遍,却毫无反应,也许我并非真的身在此地。
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无权缺席,这台机器就是他的杰作。
我不知道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回到床上,试着集中精神,盯住在我合上的眼皮后面不断闪过的那些影子。
阳光,灰尘,鲜艳的色彩,汽车前灯,一张波斯地毯。
现在还有画面,一群古怪异常的鸭子,一个在椅子上端坐的女人,一片草坪连着乡村别墅,还有古希腊式的柱廊,鲜花做成大钟,一排手舞足蹈的卡通老鼠,是什么人把它们放在那里的?不管你是谁,放我出去,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再犯。
下一次我再也不会多想了,让他的动机见鬼去吧。
一开始,一切都那么简单,你本来应该保持下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应付得了。
冷静点,医生说,试着交流沟通,结果却弄得像迪士尼亲子电影里的弗雷德·麦克莫瑞[5]一样,把药吃掉。
说不定他只是在捍卫自由,你占有欲太强。
他是在逃跑。
是你把他逼成这样的,一出电话亭就成了采花大盗。
一根自行移动的阳具,附带一个白蚁似的微型大脑,几杯酒下肚,见到什么都往里插。
它就像夜间捕猎的蛇类,顶端有红外传感器,在黑暗中扑向任何一件温暖的东西。
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正骑在暖气出风口上。
这不公平。
真正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