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2/3)
也不找工作。
她待在家里,收拾房间,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门口,飘出窗外,好像正在等待什么。
莎拉在他面前低下头,他,穿着最高祭司缀满羽毛的盛装,戴着长鼻獠牙的面具,把用荆棘从自己的舌苔和阴茎上取出的鲜血洒到她的身上。
现在,他该把要带给神祇的口信说给她听了。
可是他完全想不出要向神祈求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自忖:把这个做成六年级专项课题的话,会是多好的主意!他可以让学生们搭出神庙的比例模型,把他拍的照片做成幻灯片放给他们看,他会带上墨西哥馅饼和玉米粉蒸肉,来一顿墨西哥风味的午餐,他会让他们用纸浆做成小小的查克穆尔……还有那种球赛,输掉的那一队,队长要被砍头,一定会很受他们的欢迎,他们这个年纪,血气方刚。
他能想象自己站在那里,在学生们面前,满腔热情喷薄而出,做手势,摆姿势,示范给他们看,还有他们的回应。
但在那之后,他知道他会陷入沮丧。
他的专项课题到底算什么呢,不过是电视机的替代品,找点事情好让他们高兴?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会跳舞给他们看,一个滑稽的木偶,不知疲倦又有点可笑。
难怪莎拉看不起他。
爱德华踩灭了烟蒂。
他重新把帽子戴上,这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莎拉在市场里给他买的。
他原本是想要一顶帽檐更窄一点的帽子,这样他举着望远镜抬头看的时候,帽子不会挡住视线;可她却告诉他,他戴上那种帽子,看起来会像个美国高尔夫球手。
一直都在,那种不紧不慢的、高高在上的嘲弄。
他会等上一段时间,待到觉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会走回去。
莎拉正在揣测,倘若爱德华恰好去世了的话,自己将如何度过整趟旅程。
倒不是她盼着他去死,而是她想不出其他任何让他消失的方式。
他无处不在,如同一种气味充满了她的生活;她难以思考或行动,除非是与他有关的事情。
所以,她觉得,从头到尾排演一遍他们目前的行程,但是把爱德华移走,从画面之中干净利落地裁掉,这样无伤大雅,而且颇为愉快。
但要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想到这里来。
她情愿躺在一把沙滩折叠椅上,待在,比如说,阿卡普尔科[13],喝点冰凉解暑的饮料。
她加进几个深色皮肤,穿着泳裤的年轻男人,却又把他们删走:那样太复杂了,也无助于放松身心。
她时常会有背着爱德华搞外遇的想法——不管怎样,那是他罪有应得,虽然她不太确定他做错了什么——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
她一个合适的对象也不认识,再也不认识了。
假设她来了这里,而且身边没有爱德华。
首先,她要住一家高档一点的旅馆。
一家洗脸池里装着塞子的,他们还没有住过池子里带塞子的旅馆。
当然那会多花一些钱,不过,她把爱德华身故之后的自己想得更加阔绰:他的工资会统统归她所有,不像现在只有一部分。
她知道,要是爱德华真的不在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工资了,可是这样一想就破坏了幻想。
而且她会乘飞机旅行,如果可能的话,或者是坐一等巴士[14],而不是他坚持要订的既嘈杂又拥挤的二等车。
他说那样更能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且如果总是和其他游客待在一起,出国旅行就根本没有意义。
理论上,她同意他的观点,但那些巴士坐得她头疼欲裂,而且那种肮脏邋遢的深度游,那些破破烂烂的、用茅草或是其他劣质材料盖顶的陋室,那群火鸡,还有被拴住的猪,不看也罢。
他也用同样的逻辑来挑选餐厅。
他们住宿的村子里就有一家非常精致的,她在巴士上就看见了,看上去也不那么贵;可是偏不,他们非要在一间乌七八糟、油毡铺地的棚屋里吃饭,桌布还是塑料的。
他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身后有四个十几岁的男孩,一边玩着多米诺骨牌,一边喝啤酒,不时传出扰人的笑声,还有几个年纪更小一点的孩子在看电视,莎拉发现节目是重播的《思科小子》[15],配音版。
电视机旁的吧台上放着一座基督诞生像[16],三个彩色石膏做的智者,一个骑着大象,另外两个骑着骆驼。
第一个智者的头不见了。
在马厩里,面黄肌瘦的约瑟和马利亚正在崇拜一个巨大的圣婴耶稣,体型是那头大象的一半还多。
莎拉怀疑马利亚怎么可能把这么一个巨人给挤出来;思索这个问题让她很不舒服。
诞生塑像一旁有一个圣诞老人,环绕在闪闪发亮的灯光之中,边上有一台收音机,外形是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17],里面播的美国流行歌曲全都已经过时多年。
“哦谁来帮帮我,帮帮我,拜拜拜拜……托托托……”
“那不是保罗·安卡[18]吗?”莎拉问。
不过,不可能指望爱德华会知道这种事情。
他开始为食物辩解,在墨西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他说。
莎拉不愿附和他,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她发觉,这家餐厅甚至比她想得还要令人失望,尤其是那尊基督诞生像。
它看上去令人心痛,就像一个跛脚的人设法走路,一种最后仅剩的笨拙姿态,一个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信仰的宗教,毫无疑问。
另外一队游客正沿着她身后的小路走来,听上去是美国人。
但导游是墨西哥人。
他爬上祭坛,准备朗诵他的解说词。
“别离悬崖太近了,好了。
”
“我吗?我恐高。
你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水,你以为呢?”
导游击掌让大家注意听讲。
莎拉只是半心半意地听着:她实在是听够了。
“从前,人们说他们只把处女丢进献祭之泉,”导游开了腔,“他们怎么能判断丢进去的就一定是处女,我不知道。
要判断这一点从来都很难。
”他等了一会儿,预料之中的笑声如期而至。
“不过这并非事实。
很快,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们是如何查出真相的。
这里就是雨神特拉洛克的祭坛……”
两个女人在莎拉身旁坐下。
她们都穿着棉布长裤和高跟凉鞋,戴着宽边草帽。
“你爬到那个大的上面去啦?”
“才不是呢。
我让奥尔夫爬上去了,我拍了一张他在顶上的照片。
”
“我是搞不懂,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造那些东西呢?”
“那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嘛,他是这么说的。
”
“好吧,至少可以让人闲不下来。
”
“解决失业问题。
”她们都笑了。
“他还要让我们去几个这样的残墙废墟啊?”
“问倒我了。
我快要走残废了。
我情愿回去巴士里坐着。
”
“我情愿去逛街。
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东西可买。
”
莎拉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一阵愤慨。
她们就不能放尊重点?这种态度和她自己片刻之前的样子大同小异,可是从这两个女人嘴里听到——其中一个的手提包上还装饰着俗不可耐的稻草花[19],让她想要为这泉水打抱不平。
“我肯定憋不住了,”拎着手提包的女人说,“我之前没去成,队伍排得老长。
”
“带张纸巾,”另一个女人说,“里面没纸。
这还不算,你差不多就只能蹚进去。
地上全是水。
”
“说不定我就躲到树丛里解决了,”第一个女人说。
爱德华站了起来,按摩一下已经发麻的左腿。
是时候回去了。
要是离开太久,莎拉会埋怨他,尽管是她自己打发他去做这些愚人之旅的。
他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
但就在那时,一抹橘色在他的眼角一闪而过。
爱德华转身抬起他的望远镜。
它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是一只拟黄鹂,半掩在树叶后面;他能看见前胸,是鲜艳的橘黄色,还有长着深色条纹的翅膀。
他希望那是一只巾冠拟黄鹂[20],他还没有见过这种鸟。
他默默地与它交谈,恳求它出来,到空旷的地方来。
很奇怪,只有在初次相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时候,鸟儿对他才是完全的妙不可言。
不过,有成百上千种鸟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不管他目睹多少,总还会有其他的。
可能这就是他一直在观鸟的原因。
小鸟蹦跳着,离他越来越远,钻进枝叶深处。
回来,他无声地喊它,可它已经消失了。
爱德华忽然雀跃起来。
兴许莎拉终归还是没有骗他,兴许她真的看见了这只鸟。
就算她没看见,无论如何鸟还是飞来了,应了他的请求而来。
爱德华觉得,只有鸟儿们愿意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它们,就好像它们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条口信。
阿兹特克人把蜂鸟视作武士的亡灵,可为什么不是所有的鸟,为什么只有武士?或许它们是尚在腹中的胎儿的魂魄,就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
“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据《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21]所说,他们如此形容还未降生的孩子。
格查尔,就是羽毛。
“我想看这只鸟,”来这里之前,莎拉在他们翻看《墨西哥鸟类指南》[22]的时候说。
“格查尔鸟。
”爱德华念道。
那是一种红绿相间的鸟,尾巴上有绚烂夺目、闪闪发光的蓝色羽毛。
他向她解释,格查尔鸟就是长羽鸟的意思。
“我觉得我们不太可能看到,”他说。
他查阅栖息地。
“云雾森林[23]。
我觉得我们不会进到云雾森林里去。
”
“唔,我想看这种鸟,”莎拉说,“我只想要这种。
”
对于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莎拉总是很坚决。
如果餐厅的菜单上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菜式,她就什么都不肯点;或者,她会准许他来为她点菜,然后从里面挑几口自己喜欢吃的,就像昨晚一样。
对她说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最丰盛的一餐也是徒劳。
她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失态,但她很固执。
举例来说,除了莎拉,还有谁一定要带折叠雨伞去旱季的墨西哥?他磨破了嘴皮,向她指出那把伞既没用又累赘,但她还是带了。
然而昨天下午却下雨了,真正的倾盆大雨。
其他人都跑去躲雨,挤在墙边,拥进神庙门口,而莎拉却撑开她的伞,站在伞底,洋洋得意。
这让他怒不可遏。
就算她错了,她也总是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
要是就那么一次,她能承认该多好……承认什么呢?承认她也会犯错。
这才是真正让他困扰的:她那副绝对正确的架势。
他也知道,孩子夭折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归咎到他的头上。
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出去抽烟了,没想到婴儿这么快就会出生。
别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她只得独自承受。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不是医生的错,不是你的错。
脐带缠住了。
”
“我知道,”她回答。
她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种责备,在她周身徘徊不去,仿佛一团雾气。
仿佛他原本可以做些什么似的。
“我和你一样想要这个孩子,”他告诉她。
确实如此。
过去他根本没考虑过和莎拉结婚,他从来没有说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一直到那时为止,她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很肯定,自己只是她的消遣。
不过,结婚并非她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
他还从神学院退学,在那个夏天拿到了公立学校的教师证书来养家。
每天晚上他都按摩她的肚子,摸着胎动,隔着她的肌肤触碰着孩子。
对他而言,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他把她也归入到自己的敬拜之中。
在第六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仰卧,开始打起了鼾,而他会半夜不睡,躺着聆听那些轻柔的鼾声,在他听来,它们纯净又悦耳,几乎像是歌谣,是神秘的护身符。
可惜的是,莎拉打鼾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而他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孩子夭折的时候,掉眼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