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罪人(2/3)
想大声呼喊,我们知道答案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盖上了的棺材依然盖着,没有缕缕青烟从中飘出,表明生命的迹象。
那口封闭的棺材是第三个太太的主意。
她认为那样更加庄重一些,传闻是这么说的,而且十有八九确实如此。
棺椁是深色木头做的,大方得体,没有花哨的装饰。
没人煮好一餐饭食搁在这口棺材上,没人在那里大快朵颐。
没有穷困潦倒的老家伙,把甘蓝、土豆泥,连同约瑟夫一生中沉甸甸的秘密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不知道约瑟夫会不会有什么让他良心不安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就像是哪里疏忽了一样。
那么约瑟夫的罪过怎么样了呢?约瑟夫的一位男性亲属——我不认识的一位——在向我们讲述他是一个多么杰出的人物的时候,那些罪恶就在我们四周盘旋,飘在空中,在那一只只低垂的头颅顶上。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到约瑟夫的住处,第三任妻子的住处,去参加从前被称为守灵的仪式。
再也不是了:如今这是咖啡加点心时间。
花坛打理得整整齐齐,正当花季的剑兰已经渐渐褪色,变得有些蓬乱。
那根树枝,折断了的那一根,还留在草坪上。
“我一直有种感觉,他其实并不在那。
”我们走上那条小路的时候,凯伦说。
“其实不在哪?”我问。
“那里,”凯伦回答,“棺材里。
”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别说这种话。
”我可以允许自己的脑海当中有这种不理智的假想,仅仅是勉强可以,只要别大声讲出来。
“死了就是死了,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要应付的是此时此地,记得吗?”
凯伦,一度企图自杀的凯伦,点了点头,又哭了起来。
约瑟夫是防止自杀的专家。
他的手上还从没丢过一条命。
“他怎么做到的?”我曾经问过凯伦。
我并没有自杀的瘾,所以我并不了解。
“他把它描述得非常无趣。
”她说。
“不可能只有这样而已。
”我回答。
“他让你去想象,”她说,“死亡会是什么样。
”
人们静静地在客厅和餐室里四处走动,第三任太太在桌上布置了一尊银色的茶瓮和一只花瓶,插满粉色和黄色的菊花。
别弄得太像葬礼了,能看出来她是这么想的。
白色的桌布上摆着杯子、盘子、曲奇饼干、咖啡和蛋糕。
我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参加葬礼会让人觉得饥饿,不过的确如此。
倘若还能开口咀嚼,你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凯伦在我身边,正把一块巧克力蛋糕往肚子里塞。
另一侧站着第一任太太。
“我希望你别是那群疯子当中的一个,”她突然对我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和她见过面,就在葬礼上,凯伦才刚刚把她指给我看。
她正用一张餐巾揩着手指。
浅蓝色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金色的胸针,做成鸟巢的造型,巢里还有鸟蛋。
它让我想起了高中时代:毛毡的裙子上绣着小猫和电话机图案的贴花,一个仿制品的世界。
我在斟酌自己该怎么回答。
她指的是客户,还是在问我是不是碰巧真的发了疯?
“不是,”我说。
“我就觉得不是,”第一任太太说,“你看上去不像。
那些人里面有很多都是,这个地方都被他们挤满了。
我担心可能会出事。
我和约瑟夫住在一起的时候,一天到晚会出事,半夜两点钟打来电话,每次都是要自杀,她们对他投怀送抱,那时候发生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其中有些人对他言听计从。
要是他叫她们去射杀教皇之类的,她们也会照做的。
”
“他非常受人敬重,”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还用你告诉我吗,”第一任太太说,“她们当中有些人觉得他就是上帝本尊。
倒不是说他有多在意。
”
用餐巾擦不干净,她开始把手指放进嘴里舔。
“太腻了,”她说,“她做的。
”她把头朝第二任太太的方向偏了偏,她比第一任太太更娇小,正从我们身边经过,有点漫无目的地朝着客厅的方向走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最后我跟他说。
我只想在入土之前过几天清净日子。
”尽管很腻,她又给自己拿了一块巧克力蛋糕。
“她想出这种神经兮兮的主意,我们应该在那些人当中叫几个出来,让他们站起来,说几句对他的评价,就在葬礼上面。
你是彻底疯了吗?我对她说。
葬礼是你的事,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记住,这葬礼上有些人的神志可要比其他人正常得多。
幸好,她听了我的话。
”
“没错,”我说。
有巧克力糖霜沾到了她脸上: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告诉她。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说,“不算太多,但还是出力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是喜欢他的。
人生当中的十年不可能就这么给抹掉。
我带来了这些曲奇饼干,”她接着说,相当得意。
“最起码我能做这个。
”
我低头看着那些曲奇饼干。
它们是白色的,切成了星星和月亮的形状,有彩色的糖霜和银色的糖球装饰。
它们让我想起圣诞节,想起节日和庆典。
它们是那种为了让人高兴才做出来的曲奇饼干:哄小孩子用的。
我在这里待得够久的了。
我到处搜寻那第三任太太,负责的那个,好去道别。
最后我总算找到了她,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口。
她在哭,在葬礼上她倒是没有掉眼泪。
第一任太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打算让它保持原样,”第一任太太开口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从她的肩膀后方,我能看到那间房间的里面,显然是约瑟夫的书房。
要把这一堆该送去旧货义卖的杂物原封不动地留着,乱糟糟地不去整理,这需要不少勇气。
窗台上渐渐枯萎的秋海棠就更别提了。
不过对她却毫不费劲,因为约瑟夫就在这间房间里,开了头却没有结尾,一大盒子的未尽事宜。
他不愿被装箱打包,束之高阁。
“你最讨厌的人是谁?”约瑟夫问。
这样一个问题,插在他那段关于花园里该放哪种让小鸟戏水的盥盆才合适的高谈阔论中间。
他当然知道我家没有花园。
“我完全不知道,”我回答。
“那你就该去搞清楚,”约瑟夫说,“我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对八岁时住在我隔壁的男孩怀恨在心。
”
“为什么?”我问他,庆幸他没有盯住我不放。
“他拔了我的向日葵,”他说,“我是在贫民窟长大的,你知道的。
我们勉强算是有一块空地在门前,却是块坚硬的煤渣地。
不过我的确种活了这么一小株营养不良的向日葵,天知道怎么会活的。
我以前每天都起得很早,就为了看看它。
而这个小混蛋把它给拔了。
完全是他妈的居心不良。
后来的很多过错我都已经不追究了,但假如我明天碰见了这个死小子,我会去捅他一刀的。
”
我被惊呆了,就像约瑟夫所希望的那样。
“他那时只是个孩子,”我说。
“我也是,”他回答,“最开始的那几个人是最难原谅的。
小孩子身上没有仁慈这种东西;必须要去学才行。
”
这是约瑟夫又一次在证明自己是个凡人,还是说我应该从中悟出点什么和自己有关的道理?也许是,也许不是。
有时候约瑟夫讲的故事是一些寓言,但有时候只是信口开河而已。
在前厅里,那第二任太太,淡紫色细丝一般的她,突然蹿出来截住我。
“他不是摔下来的。
”她低声说。
“什么?”我问。
那三位太太长得就像是一家人——她们都有略带金色的头发,神情稍显茫然——但眼前这个有些不同,有一丝幽光在她眸中闪烁。
或许是悲恸;或许约瑟夫并不总是把他的生活和工作划得泾渭分明。
第二任太太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客户的气息。
“他过得并不快乐,”她说,“我能看得出来。
我和他还是很亲近,你是知道的。
”
她想暗示我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看他一切正常,”我说。
“他很擅长撑门面,”她说。
她深吸一口气,她要向我吐露一些秘密,可不管她要揭开的真相是什么,我都不想听。
我希望约瑟夫依然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可靠、能干,睿智而清醒。
我才不需要他的阴暗面。
我返回公寓。
我的儿子们这个周末不在家。
我在想要不要劳师动众地就为自己做一顿晚餐。
实在是不太值得。
我在那间狭小局促的客厅里走来走去,拾起丢在地上的东西。
再也不是我丈夫的东西了:作为处于半离婚状态夫妻的应有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