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罪人(3/3)
他住在别的地方。
我的一个儿子刚刚进入起床—冲凉—刮胡子的所谓成年男人阶段,另一个还没有,但他们两个都一样,每经过一间房间就要丢点什么东西下来。
浴缸上那圈污渍一样的东西——袜子,从中间翻开、倒扣在地上的平装书,咬掉几口的三明治,还有,近来出现的,烟头。
在一件穿过的T恤下面,我发现了那本哈瑞·奎师那杂志[4],小儿子上星期拿回家里来的。
我还担心是青春期宗教狂发作,不过不是,他给了那些人两角五分钱,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可怜。
小时候,他是那种会把死去的知更鸟埋起来的孩子。
我把那本杂志拿到厨房,准备扔进垃圾桶里去。
杂志封面上有一张奎师那在吹奏长笛的照片,身边环绕着一群爱慕他的少女。
他的脸庞是鲜艳的蓝色,让我联想到死尸:有些东西是无法跨越文化差异的。
倘若继续看下去,我就能了解到肉食和性爱为什么对人有害。
想来这种观点也不是那么糟:再没有担惊受怕的肉牛,再没有离婚。
在禁欲和祷告之中度过一生。
我想象自己站在街角,摇响铃铛,裹着一身飘逸的罗衣。
忘我而又超脱,摆脱所有罪过。
罪过即是这世界,奎师那说。
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世界,约瑟夫说。
只能因地制宜。
你不会无力承受。
不会有人向你伸出援手。
我可以走到街角去买个汉堡,或者打个电话去叫一份比萨。
我决定吃比萨。
“你喜欢我吗?”约瑟夫的话从扶手椅上传来。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喜欢你吗?”我接口。
那是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点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约瑟夫。
“嗯,喜欢吗?”他问。
“听着,”我对他说。
我语气平静,实际上却怒不可遏。
这是硬要我作答,而约瑟夫是不应该对我提要求的。
强加在我身上的欲求已经不计其数了。
这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吗?因为对我的需索超过了我所能给出的限度。
“你就像我的牙医一样,”我说,“我不会去想我喜不喜欢自己的牙医。
我不是非得喜欢他不可。
我付钱给他,让他矫正我的牙齿。
你,还有我的牙医,是这整个世界上我唯一不必去喜欢的人。
”
“但如果你是在别的情况下遇到我,”约瑟夫追问,“你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情况。
”
这是一间夜晚的房间,一个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夜晚。
我注视着天花板,屋外有一辆汽车经过,车灯灯光在天花板上缓缓地从一边扫到另一边。
我的公寓在一楼:我不喜欢待在高处。
在这之前,我都住独栋的房子。
最近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约瑟夫的梦。
约瑟夫对梦从来都没有多少兴趣。
一开始的时候,我常常为了他把梦攒着,然后把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那些讲给他听,可他总是不肯说出它们有什么含义。
相反,他会要我告诉他梦的意义。
据约瑟夫所说,醒着要比酣眠更加重要。
他希望我喜欢前者多一些。
尽管如此,我的梦境之中还是有了约瑟夫的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亮相。
我想,他会很高兴自己能够出现,在经历过所有那些其他的梦境之后——都是关于准备宴会,盘子永远少一只——终于粉墨登场。
但那时我却记起,他已经不在了,已经不能再听我诉说。
这就是了,最后终于显形了,我的丧亲之痛:约瑟夫不在了,再也无法听我诉说。
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为了让我对他诉说。
我在一座机场候机楼里。
飞机晚点了,所有飞机都晚点了,可能是罢工了,人们摩肩接踵,彷徨踯躅。
有些人心烦意乱,小孩子哇哇大哭,有几个女人也在啜泣,她们和同行的人走散了,她们在人潮之中推挤穿梭,一边唤着名字,然而在别处,一群群男男女女却笑声朗朗,纵情高歌,他们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几箱啤酒来机场,正在轮流传着酒瓶。
我想试着去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售票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接着,我意识到自己忘记带护照了。
我决定坐出租车回家去拿,等我赶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一切就都已经解决了。
我朝出口的大门挤去,但越过人流的最前沿,有个人正在对我挥手。
是约瑟夫。
与他相见我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身上穿着的冬装外套让我觉得奇怪,因为现在还是夏天。
他还缠了一条黄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加了一顶帽子。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些衣服。
这是自然的,我心想,他已经是冷冰冰的了。
可是现在,他穿过了人群,他在我身边了。
他戴着一副厚实的皮手套,他脱下右手的那一只,和我握手。
他的手是鲜艳的蓝色,一种均匀的、蛋彩画的蓝色,一种图画书上的蓝色。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那只手,但他却没有松开,他抓着我的手,充满信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我绽开笑容,仿佛我们已经许久未曾相见。
“我真高兴你拿到了请帖,”他说。
此刻他领着我向门口走去。
现在人没有那么多了。
一旁有个卖橙汁的摊位。
约瑟夫的三个太太站在柜台后面,都打扮得一模一样,白色的帽子和镶满花边的围裙,活像四十年代的女招待。
我们穿过大门;里面,人们各自坐在一张张小小的圆桌旁边,虽然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他们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我在其中一张桌旁坐下,约瑟夫坐到我对面。
他没有脱掉大衣,也不摘帽子,不过他的双手都放在桌面上,没戴手套,它们又是那种正常的颜色了。
有个男人站在我们身后,试图让我们注意到他。
他递过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手掌和手指组成的符号。
是个聋哑人,我断定,果不其然,我定睛一瞧,他的嘴巴被人缝了起来。
眼下他正拽着约瑟夫的手臂,他又拿出另外一件东西,是一朵硕大的黄色鲜花。
约瑟夫没有看见他。
“你看,”我对约瑟夫说,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走了,转而来了一个女招待。
我讨厌她跑来打搅我们,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约瑟夫,时间又那么紧迫,飞机一会儿就要起飞了,我已经听见在另外一间房间里,广播通知的那种嗞啦嗞啦的杂音,但那个女人插到我们之间,大献殷勤,满脸堆笑。
那是约瑟夫的第一任太太;在她身后,站着另外两位太太。
她把一个大盘子放到我们面前的桌上。
“这样就齐了是吗?”她问道,然后退了出去。
盘子里装满了曲奇饼干,小孩子开派对时吃的那种曲奇饼干,白色的,切成了月亮和星星的形状,有银色的糖球和彩色的糖霜装饰。
看上去非常甜腻。
“我的罪孽,”约瑟夫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伤感惆怅,可我抬眼一瞥,他却正对着我笑意盈盈。
他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又低头望着那只盘子。
霎时间惊恐不已:这不是我点的东西,要我吃完这些实在是太多了,我说不定会恶心的。
也许我能把它退回去;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想起来了,约瑟夫已经去世了。
那只盘子浮了起来,向我飘来,桌子不见了,我们周围是一片深沉漆黑的宇宙。
那里有千千万万颗星斗,千千万万轮明月,而我伸手去碰其中一个的时候,它们全都亮了起来。
[1]地下室里的便宜货(Bargainbasement),这个词组最初源于百货公司在地下室削价出售商品,现在也有“低价”或“劣质”的含义。
[2]威尔士(Wales),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UnitedKingdom)一员,东临英格兰,西接大西洋和爱尔兰海,首府为加迪夫(Cardiff)。
[3]指格赖埃三姐妹(Graeae),希腊神话中海怪福耳库斯(Phorcys)与刻托(Ceto)的女儿,三人共用一只眼睛和一颗牙齿。
宙斯之子,英雄珀耳修斯(Perseus)抢走了三姐妹的眼睛,迫使她们说出了美杜莎的所在(一说是杀死美杜莎所需的三件物品)。
[4]哈瑞·奎师那(HareKrishna),即国际奎师那知觉学会(InternationalSocietyforKrishnaConsciousness,简称ISKCON),源于吠陀(Vedic)及印度教(Hindu)文化传统的一支宗教运动。
披头士乐队(TheBeatles)成员乔治·哈里森(GeorgeHarrison)深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