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2/3)
顺利根本无济于事。
在英语里面,对应非自愿性交的那个词语是强奸。
然而这门语言之中却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描述将要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
珍妮怀孕期间时常看见这个女人,总是穿着同一件大衣,总是戴着同一条头巾。
自然而然地,在自己怀孕之后,她就格外留意其他孕妇,每见到一个,她都会观察她们,偷偷地审视她们。
但她遇到的孕妇并不都是这个女人。
比如说,她就没有参加珍妮在医院上的产前课,课上的女人都很年轻,比珍妮年轻。
“你们有多少人会喂母乳?”肩膀宽大的澳大利亚护士问。
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除了一个人之外。
观念新潮的一群人,年轻的一代,而那唯一一位用奶瓶喂的——可能(谁知道呢?)她的乳房有什么问题——则自惭形秽。
其他人客气地望向别处。
她们最想讨论的东西似乎是各款一次性尿布之间的区别。
有时她们躺在垫子上,捏着彼此的双手,模仿宫缩,数着呼吸。
全都满怀希望。
那位澳大利亚护士叫她们不要独自一个人进出浴缸。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她们每个人都领到一杯苹果汁。
课上只有一个女人是已经生过孩子的。
她来这里,她说,是为了保证他们这次会给她打一针。
上次他们耽搁了,结果她痛得死去活来。
其他人稍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她。
她们可不会嚷嚷着要打针,她们并不打算痛到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是因为态度有问题,她们觉得。
书上讲的是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是疼,宝贝儿,”那个女人说。
其他人不安地笑笑,话题又回到一次性尿布上。
吃足了维生素、一丝不苟、博览群书的珍妮,成功避开了恶心晨吐、静脉曲张、妊娠纹、毒血症和孕期抑郁,胃口没有反常,视线没有模糊——那么,她为什么会被人跟着呢?被这么一个别人?起初只是间或一瞥,在辛普森百货[8]地下室的婴儿服装区里,在超市排队的人流中,在街角坐进A的车里的时候:憔悴的面容、臃肿的躯体,头巾遮住太过稀疏的发丝。
不管怎么说,是珍妮看见了她,而不是相反的情况。
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在跟踪珍妮,她也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当珍妮离这一天越来越近,这未知的、她将要分娩的一天,当时间在她的周身越变越稠——变成某种她必须强迫自己穿过的东西,如同半融化的积雪、脚下潮湿的泥土,她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虽然总是离得远远的。
在不同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时而是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时而是个四十或者五十五岁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但珍妮始终不曾怀疑过这就是同一个女人。
实际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女人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真人(也许她的确是,在最初的时候,就好像引发回响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这天开车去医院的路上,A停下车等红灯,而这个女人,刚才还抱着一只棕色纸袋站在街角的女人,就这么打开了车的前门,然后坐了进来。
A没有反应,而珍妮也还不至于笨到要去对他说些什么。
她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在那:珍妮没有疯。
她甚至能让这个女人消失,把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盯着她看就行,可散去的只是外形,而非感觉。
珍妮倒不是害怕这个女人。
她是在为她害怕。
等他们到了医院,女人下了车,在A跑去后座把珍妮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了门口。
大厅里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
珍妮照常办好入院手续,无人跟随。
昨晚婴儿传染病暴发,妇产科里拥挤不堪。
珍妮待在一扇隔离屏风后面等着房间。
不远处有个人正在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尖叫中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咕哝,听上去像外语。
葡萄牙语,珍妮猜想。
她告诉自己,对她们来说是不一样的,尖叫是应该的,不叫的话会被当成怪人,这是分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她很清楚这个哭喊的女人就是那个女人,而且她是因为痛才喊的。
珍妮仔细听着另外一个声音,也是一个女人,安抚着、劝慰着:她的母亲?一名护士?
A走过来,他们忐忑地坐着,听着那一声声嘶喊。
终于叫到珍妮了,她去做预备工作。
她想到的是预备学校,她脱下衣服——她什么时候才会再看见这些衣服呢?——换上医院的病袍。
她做了检查,手腕上绑上标签,然后灌了肠。
她对护士说自己不要杜冷丁,因为她过敏,护士把这话记了下来。
珍妮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敏,但她不想要杜冷丁,她读过书。
她打算为自己的阴毛斗争一番——倘若它们全给剃干净了,想必她的力量也就消失了——结果护士对此并不怎么坚持。
她们告诉她,她的宫缩并不很厉害,还不用太当回事,她甚至可以去吃顿午餐。
她套上睡衣,重新和A坐到一起,在这间刚刚腾出来的房间里,她喝了点番茄汤,吃了一块小牛肉排,决定趁A出去买日用品的时候小睡一会儿。
后来,珍妮醒了。
A也回来了。
他带了一张报纸,连同几本侦探小说给珍妮,还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给自己。
A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啜饮威士忌,而珍妮在看《波洛的早期探案》[9]。
波洛,和她正逐渐加剧的阵痛,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除非是波洛那颗鸡蛋形状的脑袋,还有那种叫作西葫芦的蔬菜,众所周知,他是用一缕缕泡过水的羊毛来栽培的(胎盘?脐带?)。
她很庆幸这些故事篇幅不长:此刻她正绕着房间步行,在每次宫缩的间歇。
吃午饭绝对是失策。
“我觉得背痛,”她对A说。
他们拿出手册,查找相应的操作指南。
任何事物都有个名字,这一点着实有用。
珍妮跪在床上,额头枕着手臂,而A按摩着她的后背。
A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用的是医院的玻璃杯。
那位护士,穿着一身粉色,进来看了看,问了问时间,接着又出去了。
珍妮开始出汗了。
她只能看上半页左右的波洛,随后就得重新爬回床上去,开始深呼吸,一遍遍数着那些五彩缤纷的数字。
护士再次回来的时候推了一把轮椅。
是时候下楼去产房了,她说。
珍妮觉得坐在轮椅里面非常愚蠢。
她跟自己说,农妇们都在田里分娩,印第安女人几乎想都不怎么想,让人抬着就能生孩子。
她感觉自己软弱无能。
然而是医院要她坐的,而且考虑到那位护士身材娇小,或许还是坐上轮椅的好。
说到底,要是珍妮站不住昏倒了怎么办?尽管她说过那么多勇气十足的话。
眼前浮现出那个娇小玲珑、一身粉色的护士,蚂蚁似的,拖着庞大的珍妮在走廊上蹒跚而过,一路推着她,仿佛推着一只笨重的充气沙滩球。
她们经过登记台的时候,有个女人被推走了,她躺在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
她闭着双眼,一瓶液体透过一根管子输进她的手臂。
有哪里不太对劲。
珍妮回头望去——她感到这就是那个女人——但那张盖着被单的推床这会儿已经被登记台给挡住了。
珍妮在昏暗的产房里脱下她的睡衣,让护士扶着上了产床。
A把她的手提箱拿了进来,其实也不是手提箱,而是一只小小的旅行袋,这其中的意义尚未逃脱珍妮的注意,实际上,她现在还有了些许忧虑的感觉,和飞机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忧虑,包括对于坠机的恐惧。
她拿出她的救生圈薄荷糖、她的眼镜、她的毛巾,还有她认为自己会需要的其他东西。
她摘下隐形眼镜,把它们放到镜盒里,提醒A说千万不能把它们弄丢。
这下她成了半个瞎子。
包里还有一件东西她没拿走。
是一个护身符,几年前一个朋友外出旅游回来当作纪念品送给她的。
是一个圆角的长方形,用不透明的蓝色玻璃做成,上面画了四只黄白相间的眼睛图形。
她的朋友告诉她,在土耳其人们把这件东西吊在他们的骡子身上,保护它们免遭恶魔之眼袭击[10]。
珍妮心里明白,这个护身符十有八九对她没用,她不是土耳其人,也不是骡子,但有它和她一起待在房间里,让她觉得更安全一点。
她之前计划在分娩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把它握在手里,可是不知怎么地,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实施这种计划了。
一个年长的女人,一个丰满的、年长的女人,穿着一身绿色,走进房间里,坐到珍妮身旁。
她在对A说话,他正坐在珍妮的另一边。
“这表不错。
这种表再也造不出来了。
”她说的是他那只金色的怀表,他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之一,正摆在床头柜上。
接着她把手放到珍妮的肚子上,摸了摸宫缩。
“这个不错,”她说道,带着瑞典或是德国的口音。
“这个,要我说才叫宫缩。
之前那些,什么都不是。
”珍妮已经无法想起自己之前是不是见过她。
“不错,不错。
”
“我什么时候会把孩子生出来?”珍妮问她,趁她能说话的时候,趁她不再数数的时候。
年长女人开怀大笑。
毫无疑问,那种笑容、那双部落酋长的手,已经掌管过一千张病床,一千个厨房的桌案……“还要很久呢,”她回答,“八个,十个钟头。
”
“可是我这副样子已经十二个小时了,”珍妮说。
“生孩子不辛苦,”那女人说,“不好,要像这样。
”
珍妮安顿下来,准备好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
此刻她都记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要孩子。
这个决定是其他人做的,那人的动机如今暧昧不明。
她回想起从前那些有孩子的女人对彼此微笑的样子,神秘莫测,仿佛有什么事情是她们一清二楚而她却被蒙在鼓里的,她们那种不经意间就把她排除到谈话之外的样子。
那些学问,那些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是说,经历一次分娩,真的就像经历一场车祸或一次高潮那样难以言传?(但这些也是无法形容的,身体之事,统统都是;大脑试着为这些事情寻找一种语言的时候,怎么就会一筹莫展呢?)她发过誓,她永远不会对任何没有孩子的女人做出这种事,去搞那些暗语和排挤。
她的年纪够大了,她受罪的年月够长,知道那样既累人又残忍。
然而——这是那个跟护身符一起藏在包里的珍妮,不是渴望搭厨房柜子和熏火腿的那个——她正在,悄悄地,祈盼着一个秘密。
在这一切之外的东西,其他东西,一个神启。
她终究是在冒着生命危险,虽然她并不太可能丧命。
不过,女人确实会死于分娩。
大出血、休克、心脏衰竭,某人犯了什么错,一个护士,一个医生。
她应该得到一个神启,她应该被允许能从这片她正飞速堕入的黑暗之地里带点什么回去。
她就那个女人思量了片刻。
同样,她的动机也含混叵测。
为什么她不想要孩子?她被强奸了,她已经有十个小孩了,她穷得揭不开锅了?为什么她没做人工流产呢?珍妮不得而知,而且实际上这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
祝你倒霉,珍妮想着她。
她的脸,因为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的脸,在珍妮眼前浮现了片刻,然后又飘走了。
珍妮试着和胎儿联系,之前她也这样做过好多次,沿着动脉将一波又一波的爱意、色彩和音乐送去给它,可她发现她再也做不到了。
她再也无法把这胎儿当作一个胎儿看待,它的双手和双脚戳戳点点,又踢又蹬,翻滚转身。
它把自己拢成一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