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值得吗?”(3/3)
“说是她舅舅照顾,其实谁不知道,她只是要找你。
”王焕笑着,“我知道你瞧不上她,嫌她脾气坏,嫌她疯疯癫癫的,不过没关系,她活不了多久,这门亲事划算得很,等你腻烦的时候,也许正好来得及换一个。
”
他刚找到她时,就听大夫说过,她从娘胎里就带着心疾,王崇义那一刀又刚好伤了心脉,极是险恶。
她活不了多久了,就算一直服药,最多也就十来年光景,运气不好的话,一次剧烈发作,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
惊讶和疑心纠缠着,疯狂增长。
她有心疾,他也是做如此判断,但她年纪轻轻,何至于到这个程度?
王焕窥探着他的脸色,闲闲笑着:“我是管不住她了,以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交给你了。
”
他一开始宠她,一大半是为了郑嘉,还有一小半,因为她活不长。
后来发现她比所有儿女都更像他,他的宠爱愈发没个度,结果就因为她,他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裴恕脸色一沉。
疑心扭曲滋生,淡淡道:“事关王娘子闺誉,都知慎言。
”
王焕嘿嘿一笑,拍马向前:“行,我不说,走了!”
转过脸时,笑容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要想成事,决不能心慈手软。
他为着心软,被那不孝女坑成这样。
裴恕看着端方,其实多疑得很,昨夜他那么说,刚才又这么说,足够裴恕好好疑心一回了,那不孝女这么害她,他也绝绕不过她。
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不孝女,也是像他得紧。
三军簇拥着,潮水一般,向官道上涌去,裴恕拉过马,一跃而上:“出发。
”
洺州军阵列整齐,全副武装跟在道路两侧戒备,防止魏博军生变,裴恕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回头一望。
王十六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她这时候,醒了没醒?待王焕撤出洺州,他就要返回长安,今生今世,也许,再不会相见。
帐篷里。
锦新闪身进来:“节度使撤兵了,裴使节也走了,留了一队侍卫照看娘子。
”
“用不着他假惺惺。
”周青拿湿帕子轻轻擦着王十六的额头,焦虑到了极点,“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侍卫飞跑过来禀报,“大夫来了!”
周青刷一下起身:“快带进来!”
官道上。
亲卫在前面开道,王焕掩在三军中间,突然看见道边上千名衣甲鲜明的骑兵,是李孝忠的成德军,协助洺州军,防着他中途生变。
他辛辛苦苦打了四个月,连下四城,最终却只得了一城,李孝忠背后捅他一刀,轻轻松松,拿走了平恩。
裴恕用的是离间计,用一个平恩,拆散河朔三镇的攻守同盟,可李孝忠敢要,就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下踩,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父亲!”远处有人喊,王崇义一霎时冲到了近前,“我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父亲当真签了协约,当真要退兵?”
这些天报马隔四五天来报一次王焕平安,他并没有疑心,直到平恩突然被李孝忠夺了,溃败的军队逃到他的驻地,两下里一对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他快马加鞭跑来,半道上却听说王焕已经跟朝廷和谈,撤出洺州。
“崇义来了啊,”王焕没让他再细问,“圣人要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我受了伤,不方便入朝谢恩,你替我走一趟。
”
王崇义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拒绝,忽地看见四周围密密麻麻,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兵,都是王焕的亲卫,最悍勇忠心的一帮人。
霎时看清楚了利害,一口应下:“好,我替父亲走一遭。
”
后面不远处,裴恕沉默地看着。
如若换了其他人,也许两下里一对,就能识破他的计策,可偏偏,这对假父子都是野心勃勃,背信弃义的小人,双方都深知对方的秉性,都存着戒备忌惮,这离间计,也就结结实实起了作用。
思绪有一刹那又掠到王十六,这一点,她跟他们都不一样。
她肯冒着生死维护周青,对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也都不遗余力护着,所以那些人,才肯对她忠心吧。
大夫到了吗?她现在,醒了吗?
洺水城外。
“小娘子是不是有心疾?近来是不是有过量服药?”大夫诊脉足足一刻多钟,眉头越皱越紧,“这症状像是药物过重,有些反噬,再加上几次受伤,失血过多,又兼七情不畅,情志郁结,是个大症候。
”
过量服药?周青吃了一惊,忙道:“没有过量服药,娘子吃药都是我看着的,只有发作时吃一丸……”
蓦地想起他曾经有十多天不在王十六身边,声音戛然而止。
那十多天里,她以自己为质,受了伤,救走了裴恕。
他后来跟锦新核对过,破城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一个人,没有人跟着,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的情形。
她随身带着的药,后来他数过,少了三颗。
是裴恕,那天必定是情况紧急,娘子又犯了心疾,不得不加量用药。
一时恨透了裴恕,半晌:“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
“我先开个方子,汤药配合针灸,一起试试吧。
”大夫摇着头,松开了手,“不过这个病到这个地步,一半看人力,另一半,只好看天命吧。
”
周青僵住了,脑子里嗡嗡响着,再一次想起那句不祥的话:只怕性命难保呀。
药方匆匆写完,侍从飞跑去洺水城抓药,大夫取出银针,细细看着穴位,忽地刺入。
周青看见王十六紧闭的眼睛微微一抽,是疼的吧?让他一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
等她醒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让她再见裴恕!
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时,清漳县交接完毕,魏博军尽数撤出洺州界,王焕在界碑处与裴恕挥手作别:“十六就交给你了,办喜事时,叫我一声。
”
裴恕脸色一沉,他拨马调头,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所以,这还是苦肉计么?裴恕同样拨马掉头,在从未有过的焦躁中,用力拽着丝缰。
王十六还没醒,这消息,是留在那边的侍卫送回来的。
她活不了多久,王焕说。
可是,那样固执霸道,那样从不认输,总是用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怎么会活不长?
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跪在灵前,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她不会死,他还从不曾见过哪个人,像她那样用力地活着。
远处张奢拍马奔来,裴恕下意识地迎上去,张奢一霎时到了近前:“郎君,李孝忠派了县令,过来交接平恩。
”
不是王十六的消息。
裴恕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望后顿了顿,松开紧握的缰绳。
他这三天,太过放纵自己,沉溺于不该沉溺的情绪,该抽身了。
一刹那敛尽所有情绪:“成德的军师是谁,查出来了吗?”
“只查到姓林,来历还没查到,”张奢回禀道,“听说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的很少露面,三个月前投靠李孝忠幕府,三个月里连升几级,很受重用。
”
裴恕抬眉。
短短三个月就能取得李孝忠的信任,这个人,不容小觑。
李孝忠一向跋扈,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次能主动协助官军,是不是与那军师有关?但李孝忠又占了平恩,若是一心维护朝廷,便不该有此举。
所以这个军师,究竟是敌是友?
“再去查,一定要查清此人的身份。
”裴恕吩咐道。
兵戈已平。
丢失的四座城池收复了两座。
割让出去的两座,必将成为成德和魏博争斗的导火索,河朔内乱,将由此始,河朔平定,也将由此开始。
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成德的投靠,并不在他计划里,他原是想以城池诱惑李孝忠,让他与王焕翻脸厮杀。
所以,是不是那林姓军师的出现,改变了李孝忠的想法?
握住丝缰一抖:“返京。
”
青骢马撒开四蹄,如飞一般奔驰,冬日的风割在脸上,寒冷,生硬。
她这时候,还没醒吗?
洺水城外。
又一碗药喂下去,大夫俯身在榻前,开始针灸。
一根,两根……五十八根。
眼看王十六额头,人中、手臂,密密麻麻全都是长长的银针,周青紧紧攥着拳。
整整三天了,药吃了那么多,这么长的针一天扎几遍,她为什么,还是没醒?跪伏在榻前,几乎是绝望着,一声声低唤:“娘子,快醒醒吧,青奴求你了。
”
“郎君,”大夫犹豫着,“可以试试针灸膻中穴,只不过男女有别……”
周青红着眼,许久:“好。
”
王十六依旧困在混沌中。
没有人唤阿潮,也没有人再唤王观潮,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都消失了,天地之下,只剩下一片寂静,空虚。
让人陡然失去了心劲儿,只想就这么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吧。
却在这时,陡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混沌在旋转,在消失,虚空之中,模模糊糊,出现那双熟悉的眉眼,是薛临,低头看她,语声温存:“阿潮,回去吧,你不能来这里。
”
哥哥!王十六踉跄着去追,去抓,那双眼消失了,在几乎把人撕裂的痛苦中拼尽全力喊了一声:“哥哥!”
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睛。
“娘子!”眼前是周青赤红的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
昏迷前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里,王十六闭着眼躺了会儿,再睁开眼,看见胸前的衣服剪破一小块,扎着几根长长的银针,看见胸襟前面暗红的血迹,她吐血了。
“娘子漱一漱吧。
”锦新端来温水,轻轻扶她。
王十六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定定神:“我睡了多久?”
“三天,”周青忙道,“不过没事,吃了药就好了,娘子不怕。
”
怕?她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都瞒着她,但她早知道了,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
无所谓,只要报了仇,她早就想去找薛临了。
“裴恕呢?”
“裴恕他,”周青犹豫着,许久,“和谈已成,节度使撤军,裴恕回长安了。
”
阿潮。
王观潮。
王十六又闭上眼睛,许久:“收拾一下,我要回南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