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仙二十一(3/3)
肩披那云锦般灿烂的花帔,在众人依依目光中,转身走向归途。
华服未掩风骨,重宝未动初心。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没入通向天台山的官道尽头,仿佛一滴水珠,悄然融回了那片孕育他的浩渺云海。
玉霄峰顶,茅檐依旧。
司马承祯解下花帔,叠放一旁,只余素朴布衣。
他盘膝而坐,手指轻轻拂过那御赐宝琴的冰弦。
清越的琴音悠然响起,不高亢,不激越,如石上清泉,自在流淌,与山间的松涛、鸟鸣、流云应和,浑然一体。
琴声里,是那损之又损后空明澄澈的心境,是顺应自然、不染尘埃的逍遥。
山下尘世喧嚣,功名如潮起潮落;山巅琴音澹泊,道心似云卷云舒。
睿宗所赐的宝琴与花帔,静置于茅屋一隅,无声诉说着一个道理:真正的尊贵,从不在身外之物的堆砌。
当一个人内心足够强大丰盈,能如司马承祯一般,对世间最耀眼的冠冕轻轻道一声“不必”,那宝琴的弦上,便自有白云舒卷,天地清音。
这份放下与从容,才是生命至高的华彩。
3、柏叶神仙
北疆重镇太原府,来了位新节度使李诜。
李大人坐镇北门,军政繁忙,却常听人提起晋山深处有位奇人:尹道士。
此人常年隐居,不食五谷,只嚼山中柏叶为生。
更奇的是,此人虽满头银丝如雪,面容却光洁如少年,常独自在太原城里悠然闲逛。
城中坊市间,有位年过八旬的刘老翁,是土生土长的太原人。
每见尹君飘然而过,他便拉住街边后生,浑浊的眼里泛起奇异的光:“瞧见没?那位尹神仙!我像你们这么大时,就听我外祖父念叨过。
”他咂咂没牙的嘴,追忆道,“我外祖父说,他七岁那年,就认得尹先生啦!算到如今,少说也七十多年过去喽……你们瞧瞧,尹先生那脸盘儿,可曾变过一分一毫?这不是真神仙是什么!”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声音带着岁月磨蚀的沙哑,“老汉我黄土埋到脖子根啦,你们正当年,可得把尹神仙的模样刻进心里头去!”
这话刘老翁念叨了几十年。
当年听他絮叨的少年郎,如今也成了白发翁。
可那位穿行于市井的尹君,依旧鹤发童颜,步履轻健。
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凝滞,凡人的一生,于他不过瞬息。
新任太原府司马严绶,是个痴迷玄妙的人物。
听闻尹君奇事,心痒难耐。
每逢休沐,必策马出城,直入晋山深处寻访。
崎岖山径,他走得汗流浃背,只为在尹君那简陋的草庐前坐上一时半刻,听几句似懂非懂的山中妙语,或看尹君闲闲地嚼几片青翠柏叶。
严绶眼中炽热的探求,常撞上尹君眼底古井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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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严绶升任太原节度使,成了北门统帅。
权势在手,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入山,恭恭敬敬将尹君请进了威严的帅府。
他在府内收拾出最清幽的院落,铺设锦茵,珍馐罗列,欲与尹君朝夕相伴,参悟长生之道。
尹君来了,依旧一身旧布衣。
严绶日日设宴,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
尹君只略略动几箸清淡素菜,更多时候,是拈起随身布袋里的几片柏叶,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神情恬淡如在山中。
一日,严绶按捺不住,指着满桌珍馐问:“仙长久居深山,唯以柏叶为食,其中必有玄奥长生之理,可否赐教?”
尹君咽下口中柏叶,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大人可知柏树为何四季常青?其叶凝地气之精,聚风霜之华,自有坚韧清苦之性。
食之非为长生,只为涤荡浊气,令身心轻安,更近自然之息罢了。
长生与否,不在口中物,而在心头境。
”他目光掠过窗外高远的秋空,“大人盛情,贫道心领。
然此间富贵,实非我久留之地。
”言语间,已有辞别之意。
恰在此时,府中传来噩耗——严绶一位在长安为官的亲弟弟,因病突然亡故!消息如惊雷炸响,严绶悲痛欲绝,几乎昏厥。
府邸上下顿时陷入一片忙乱哀戚。
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尹君何时悄然离开了那华美的庭院。
待严绶从悲痛中稍缓,想起尹君,急命人去寻,回报却说:院落空空,唯余几片洗净的柏叶,整齐地放在尹君曾坐过的蒲团上。
那隐士,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
严绶心中怅然若失,一面强忍哀恸处理亡弟丧仪,一面派人四处寻访尹君下落,却如石沉大海。
数月后一个清晨,帅府守门老兵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沉重的府门,赫然发现门外地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青布包袱。
包袱皮上无字,解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套折叠整齐的、严绶亡弟生前常穿的官服!老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进去禀报。
严绶捧着亡弟的旧衣,双手颤抖。
衣料间,隐隐透出一股山中柏叶特有的清冽苦涩之气。
他猛然抬头,望向晋山方向,心中一片雪亮:定是尹君!他竟以这种方式,最后一次踏入了帅府的门槛,无声地归还了这段尘缘。
他立刻带人飞马出城,重入晋山,直奔尹君旧日栖身的草庐。
推开那扇熟悉的柴扉,屋内景象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尹君平日打坐的蒲团上,空空如也。
地上,他常穿的布鞋、布袜,分左右整齐摆放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脱下了它们。
衣物鞋袜俱在,人却如同水汽般蒸发了。
山中樵夫后来传言,尹君离去那日,有人曾见一道清瘦的银发身影,独自登上晋山最高的孤峰。
他面向初升的朝阳,伸展双臂,身影在万丈金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带着柏叶清香的微风,融入无垠苍穹。
消息传回太原城,那位早已老得直不起腰的刘老翁,坐在自家门槛上晒太阳。
听完乡邻的讲述,他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的光芒,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孩童般通透的笑意:“走了好啊……尹神仙本就不属于这堆满烦忧的人间烟火。
他这一去,是回了真正自在的地方喽。
”
帅府深院,严绶独自立于窗前,手中摩挲着亡弟那件残留着柏叶清气的旧衣,望向窗外晋山巍峨沉默的轮廓。
长生容颜终是幻影,尹君以一场彻底的“消失”,点破了世人最深的执迷。
他归还衣物,留下空鞋,如同拂去最后的痕迹,告诉世人:真正的永恒,并非形骸的羁留,而是灵魂如风般自由来去的境界。
那孤峰顶消散的身影,是抛却形骸的释然,亦是归于天地的圆满——原来最深的道别,是让你找不到一丝凭吊的痕迹,唯余山风过处,一缕若有还无的柏叶清气,在懂得放下的心头萦绕成永恒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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