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泥里生(骤雨)(1/3)
第八章第一节
外公走后的第二天,阴沉的天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镇子的屋顶上。
屋子里的香烛味还没散,门口的青石板就被一串又一串的脚印踏湿了。
先是双桥镇的表姑婆,挎着个蓝布包袱,身后跟着她那总是低着头的儿子二官,进门就往灵前跪,抽噎声混着灶间飘来的水汽,在屋里弥漫开来。
没多久,姨妈和姨夫也来了,姨妈眼睛红肿得像桃,攥着母亲的手就没松开过,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就走得这么急。
最热闹的是嘉善来的表姨家,一条乌篷船就停在码头边,表姨父撑着篙,表姨抱着最小的孩子,身后跟着三个半大的娃,像是把半个家都搬了过来。
最后到的是外公老家李家埭的侄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拘谨地站在门口,给外婆磕了头,就默默地帮着搬院子里的柴火。
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说话声、脚步声、偶尔响起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倒让这悲伤的院落有了点活气。
只是这活气里,总缺了一角——外婆娘家那边,自始至终,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外婆坐在炕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谁也没提,可那沉默里的寒凉,连我都能觉出来。
母亲说,这就算是所有沾亲带故的都到齐了,该送外公最后一程了。
第三天出殡,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挤满了帮忙的人。
按照老规矩,棺材该由儿子或孙子抬头,可外公膝下只有母亲和姨妈两个女儿,族里人商量了半天,最终把我推到了前面。
这孩子是大外孙,跟亲孙子一样。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我就被按在了棺材前头的位置,手里攥着冰凉的杠子。
抬脚的是外公的侄子,那个从李家埭来的拘谨汉子,他比我高了两个头,腰弯得像张弓。
刚把棺材抬到楼梯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外公的妹妹突然喊了声。
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棺材边:嘴里没放银子和茶叶,到了那边怎么说话?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小包,非要亲眼看着放进外公嘴里才肯让走。
我那时才八岁,小小的身子扛着那么重的分量,骨头都像要被压断了。
脖子酸得直打颤,胳膊早没了知觉,实在撑不住,悄悄抬起膝盖想顶一下杠子歇口气,膝盖刚碰到木头,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杠子的另一头。
是二官表叔,他比我大很多岁,脸上已经没有稚气了,那只手稳得很,冲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别乱动。
好不容易等红布包放进了棺材,众人喊着号子继续往下挪。
老房子的楼梯是木头做的,踩上去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下面有人抬着,旁边有人扶着,还有人专门用手托着楼梯板,生怕哪块木头承受不住这重量。
手忙脚乱中,棺材终于一点点挪下了楼,放进早已备好的外棺里,再往门外抬时,我两条腿都在打晃,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
那会儿镇上已经提倡火化,红卫兵前两天还来过,说必须按新规办。
大运动正紧,谁心里都揣着忐忑,怕走着走着就被拦下。
父亲站在最前头,眉头紧锁着,却还是沉声道:走,有事儿我担着。
出了大门往东走,百十米外就是轮船码头的弄堂。
往下到船上时,又是一阵忙乱。
一条船载着外公的棺材和我们一家人,另一条船载着所有亲戚,两条船一前一后,慢慢驶出了镇子,朝着李家埭的方向去。
乡下的泥土是湿的,带着青草和腐烂叶子的气味。
棺材入土时,我听见泥土砸在木板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心上。
最后一抔土堆上去,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外公就真的被埋在了这里,再也看不见了。
回镇子的船上,谁都没说话。
水波拍打着船帮,单调的声音里,我好像听见母亲在偷偷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