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利昂(2/3)
于是“赛斯拉·科荷兰号”上的生活变得极度单调乏味。
提利昂发现一天的高潮就是拿小刀扎脚趾手指。
河上有各种奇观:巨龟、废城、石民、裸体修女,谁也不知道在下一个弯道等待的是什么;海上的日日夜夜却毫无分别。
刚离开瓦兰提斯时,平底商船靠近大陆航行,陆地保持在视线范围内。
这时提利昂还能眺望路过的海岬,看见乌云般的海鸟群从崎岖的悬崖和破碎的守望塔上飞起,还能数一数路过的光秃秃的褐色岛屿。
他们遇见了很多船,有渔舟、有笨重的商船、还有骄傲的划桨船,她们的桨叶拍起白色飞沫。
可不久后船行到深水区,除了碧海蓝天,空气和水以外再无景物。
天是那样的天,水是那样的水。
偶尔有朵云。
大多时候蓝得发指。
晚上更糟糕。
提利昂天天失眠,偶而不失眠则会做梦,而他是决计不想做梦的。
在梦中他总会回到伤心领,见到带有父亲面容的石民之王。
迫于无奈,他往往只能半夜坐在吊床上,倾听乔拉·莫尔蒙在他身下打呼噜,要么就走到甲板上去看海。
在无星之夜,大海黑得跟学士的墨汁一样,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无边无涯,深邃黑暗,令人生畏。
这是种诡异的美,提利昂注视得越久,就越想翻过船缘,让这片黑暗吞没自己。
这很容易,至多激起轻轻一点水声,畸形小魔猴的悲惨故事就将画上句号。
但万一真有地狱,而父亲正在那里等我怎么办?
每晚的最佳时光是晚餐。
其实食物并不算好,好在分量足,侏儒用它来打发时间。
提利昂喜欢在厨房里用餐,那是个很不舒适的狭窄场所,天花板之低,高一点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那群被称为“圣火之手”的奴兵每每上当,令提利昂笑得合不拢嘴。
在这里,提利昂有独处的空间,若是在拥挤的餐桌旁,跟一群毫不懂通用语的人为伴,听他们叫闹嬉笑自己却一片茫然,实在太无趣。
尤其提利昂还深深地怀疑那些玩笑其实都在针对他。
船上的书籍也放在厨房里。
船长挺爱读书,所以船上有三本书——一本不忍卒读的海上诗歌集,一本被翻烂了的、一位里斯青楼的年轻女奴的情色回忆录,还有四卷本大作《贝里西奥执政官生平》的第四卷。
贝里西奥是著名的瓦兰提斯领袖,他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最终却忽地被巨人吃掉了。
出海的第三天,提利昂就啃完了这三本书,接下来由于无书可看,他只能不断重读。
奴隶女孩的故事虽然文笔差劲,好歹情节引人入胜,他就用它来下饭,一边吃着黄油甜菜根、冷鱼汤和足以用来钉钉子的硬饼干。
分妮进厨房时,他正读到女孩讲述她和她姐姐被奴隶贩子拐卖的部分。
“噢,”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不是有意打扰大人,我……”
“你没打扰我。
我只希望你不是又来杀我。
”
“不是。
”她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来跟我作个伴吧,船上的人都很没劲。
”提利昂合上书,“来,过来坐,吃点东西。
”留在女孩舱房门外的餐饭最近几乎没动,现下她定是饿坏了。
“这汤还可以下口,至少里边的鱼很新鲜。
”
“不,我……我被鱼刺卡过,我不吃鱼。
”
“那喝点酒吧。
”他倒满一杯滑给她,“船长好心供应的,说这是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我瞧这玩意儿准是尿。
但尿也比水手们灌下的沥青一样的朗姆酒档次高。
它能助你入眠。
”
女孩没动杯子。
“谢谢您,大人,我不喝,”她向后退去,“我不该打扰您。
”
“你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么逃避下去吗?”提利昂抢在她溜出门前说。
这话让她止了步。
她的脸涨成潮红色,一时间,他担心她又要哭了。
结果她只用力撅起嘴:“你也在逃。
”
“我是在逃,”他承认,“但我有明确的目的地,你则什么想法都没有,两者有天壤之别。
”
“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才不会逃跑呢。
”
她当面对我说出这话,可算鼓足了勇气。
“你是指君临的事,还是瓦兰提斯?”
“都是。
”泪水又在她眼中打转,“每件事都是。
你为什么不肯与我们比武?为什么不肯照国王吩咐的去做?你又不会受伤。
大人,您骑到我的狗背上,冲杀一回合,让那孩子找点乐子,有什么损失呢?一切都是玩闹。
他们只不过会取笑你几句。
”
“他们只不过会取笑我几句。
”提利昂重复道。
我反过来让他们取笑了小乔,高明啊高明,是不是?
“我哥说让人取笑是好事,带给大家快乐,高尚而有荣誉。
我哥说……他说……”泪水终于滚落她脸颊。
“你哥哥的遭遇我很抱歉。
”这话提利昂在瓦兰提斯也跟她说过,但他很怀疑沉浸在悲伤中的她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她现在是听到了。
“抱歉,你很抱歉。
”她嘴唇颤抖,脸庞湿润,眼睛是两个红肿的窟窿,“当晚我们就逃离了君临。
我哥说非这样不可,因为不久就会有人把国王之死与我们联系起来,将我们抓去拷问。
我们先逃去泰洛西,我哥以为逃到那里已经够远了,结果根本不够。
那边有一位跟我们相熟的杂耍艺人,他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地在酒神喷泉下表演。
由于年纪大了,他手没有从前灵活,所以时不时接不住球,满广场地追。
但泰洛西人还是会笑着扔钱币给他。
后来有天早上,我们听说他的尸体被丢在了三首神的神殿外。
三首神的大雕像就在神殿门旁,老人的身体已被砍成三段,分别塞进三首神的三张嘴里,等人们将身体缝回去,才发现没了脑袋。
”
“他是个侏儒。
他的头是送给我亲爱的老姐的礼物。
”
“是啊,他是个矮子,跟你、跟奥普——跟‘便特’——一样。
你也为这老人感到抱歉吗?”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此人的存在……不过,好吧,我很抱歉他送了命。
”
“他因你而死。
你手上沾满他的血。
”
这句控诉刺痛了他,带来的伤害不亚于乔拉·莫尔蒙的话。
“我老姐手上才沾满他的血,还有那些谋杀他的畜生。
我的手……”提利昂抬起手,翻转查看,最后捏成拳头,“……没错,我手上血迹斑斑。
叫我弑亲者,我不否认;叫我弑君者,我也会负责。
我杀过父亲、母亲、外甥、情人……男男女女,君主和妓女都栽在我手上。
有个歌手惹恼了我,我他妈就把他炖了汤。
但我既没杀过杂耍艺人,也没害过侏儒,你那该死的哥哥送了命与我无关。
”
分妮抓起他刚给她倒的酒,当头泼来。
跟我亲爱的老姐简直一模一样。
他听见甩门声,却没看到她离开,因为眼睛被酒液刺痛,世界一片模糊。
真是跟她交了个好朋友。
提利昂·兰尼斯特缺乏跟其他侏儒相处的经验。
父亲大人不乐意任何人让他联想起畸形的儿子,所以提利昂出生后不久,凡有侏儒表演的剧团就知情识趣地远离了兰尼斯港和凯岩城。
提利昂长大后,打探到多恩的佛勒伯爵驾前有个侏儒弄臣,五指半岛上某位领主收了个侏儒学士,还有个女侏儒加入静默姐妹,但他无意结识这些人。
他还听过一些谣言,说是河间地某座山上有个侏儒巫婆,在君临有个以跟狗交媾而出名的侏儒妓女——这最后一个故事是他亲爱的老姐亲口跟他讲的,边讲还提出若他想试试,可以送他一条发情的母狗。
他礼貌地询问姐姐,这母狗是不是指她自己,瑟曦便把酒当头泼下。
那是一杯红酒,现在这杯却是金色。
提利昂用袖子擦干脸,眼睛还在痛。
直到风暴来临,他再没见过分妮。
那天早晨,咸海上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重,西边的天空却是一片火烧似的红,天边的丝丝云彩亮得好像兰尼斯特的绯红家徽。
船员们来回奔波,忙着钉好舱门、拉好绳索、收拾甲板,绑紧每件没扎牢的东西。
“飓风要来了,”有人警告他,“没鼻子最好下去。
”
提利昂还记得横渡狭海时遭遇的风暴,记得甲板在脚下颠簸不休,记得船壳发出恐怖的吱嘎声,记得吐出的酒和胃液的味道。
“没鼻子要留在上头。
”若诸神要他的命,他宁肯淹死也不想被吐出来的脏东西呛死。
头顶的风帆缓缓鼓动,好像某只庞然巨物正要从长眠中苏醒,时而会忽然“吱”一声响,惊得所有人抬头去看。
风势渐强,将平底商船完全吹离了既定航线。
血红色天空下,黑云层叠。
上午刚过半,西边已是雷电大作,耳畔传来响亮的雷鸣。
大海躁动不安,掀起黑色的波涛打向“臭管家号”的船壳。
船员们开始迅速降帆。
一片混乱中,提利昂成了妨碍,所以他爬到艏楼上盘腿坐下,尽情品味冷雨抽打面颊的滋味。
平底商船起起伏伏,颠簸幅度比他骑过的任何马都要剧烈,海浪把船一会儿抬到浪尖,一会儿又沉到波谷,令他骨头都在震。
即便如此,也比关在甲板下憋闷的小房间要好。
风暴直到夜幕降临时才真正到来,在风暴中,提利昂·兰尼斯特湿透了内衣,却有种胜利的感觉……尤其是后来他发现乔拉·莫尔蒙喝得烂醉如泥、在小房间吐了一地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晚餐后侏儒逗留在厨房,跟厨子喝了几杯黑朗姆酒庆祝生还。
厨子是个一身肥肉的瓦兰提斯胖子,只会说一句通用语:操!但他对席瓦斯棋颇有心得,尤其喝醉了以后。
那晚他们玩了三盘,提利昂赢了头一盘,输了后两盘。
三盘之后,他觉得够了,便跌跌撞撞回到甲板上,去清空朗姆酒和在脑子里交战的大象。
他在艏楼上乔拉爵士平素待的地方遇见了分妮。
骑士夜里会站在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