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利昂(1/3)
“赛斯拉·科荷兰号”自瓦兰提斯启程七天后,分妮才从舱中爬到甲板上来透气,好像害羞的林间动物,结束了漫长的冬眠。
时至黄昏,红袍僧在船中央的巨大铁火盆里点起了夜火,船员们围拢祈祷。
马奇罗的嗓音犹如大鼓擂响,仿佛是从他魁梧身躯的深处传出。
“感谢您派来温暖我们的太阳,”他祈祷,“感谢您派来守护我们的群星,指引我们横越这冰冷黑海。
”这和尚体积庞大,比乔拉·莫尔蒙还高,腰围更是后者的两倍,他红袍的袖子、褶边和领口上都有黄色火焰缎子刺绣。
他的皮肤黑如沥青,头发却白似新雪,双颊和额头上布满黄色和橙色火焰刺青。
他的龙头铁杖与他等高,每当他用铁杖末端在甲板上一杵,龙口就会喷出几道绿焰。
他的护卫是五名隶属于圣火之手的奴隶战士,这些战士用古瓦兰提斯语参与咏唱。
提利昂天天听祈语,已然领会大意。
点燃圣火,帮助我们抵御黑暗云云;照亮前路,温暖我们的身躯,因为长夜黑暗、处处险恶,从魔物手中拯救我们云云。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不耐烦,却不敢公开表达反感。
他不信神,但这艘船属于红神拉赫洛。
安全上路后,乔拉·莫尔蒙便除去了提利昂身上的镣铐,他可不能给别人理由把他重新铐起来。
“赛斯拉·科荷兰号”是个五百吨级的大澡盆,货舱吃水很深,船头船尾各有一栋楼,中间是唯一的桅杆。
艏楼上立着个怪诞的木制船首像,塑像遭虫蚀得千疮百孔,一副便秘的表情,腋下还夹着一张卷轴。
提利昂没见过比这更丑的船,连船员也尽是丑模样。
大腹便便的船长行事专横,满嘴脏话,长了对贪婪的猪眼睛,他席瓦斯棋下得极烂,却老是耍赖赌气。
船长手下有四个自由民船副和五十名船奴,每名奴隶脸上都粗略地刻有那船首像的丑陋刺青。
他们管提利昂叫“没鼻子”,不管他多少次声明自己名为胡戈·希山。
三名船副和多过四分之三的奴隶是光之王的狂热信徒。
至于船长的信仰,提利昂不敢肯定。
船长会出席晚祷,但其他时间并不热心。
然而马奇罗才是这艘船真正的主人,至少在这次航行中是这样。
“光之王,请祝福您的奴仆马奇罗,指引他穿越世上的黑暗,”红袍僧洪亮地大声说,“请保护您忠诚的奴仆本内罗,赐予他勇气,赐予他智慧,用圣火填充他的心房。
”
提利昂注意到分妮站在通向艉楼的陡峭木梯上,看着这场闹剧。
她身子矮,在台阶间露出的便只有眼睛。
夜火闪耀,照得她兜帽下的眼睛又大又白。
她的狗跟在她身旁,她常骑这头灰色大猎狗进行滑稽比武。
“小姐。
”提利昂轻唤道。
她当然不是什么小姐,但她的名字实在有些蠢,提利昂说不出口,也不想称她为“妹子”或“侏儒”。
她往后一缩。
“我……我没看到你。
”
“好吧,我是很小。
”
“我……我不太……”她的狗吠叫起来。
还沉溺在悲伤中啊。
“如果我能帮上忙……”
“不要。
”她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退回甲板下与狗和猪共享的舱房。
提利昂不怪她。
“赛斯拉·科荷兰号”的船员见到他相当高兴,毕竟侏儒象征着好运,他的脑袋被众人大力地摸来摸去,没成秃子简直是奇迹;分妮不一样,她是侏儒没错,但同时还是个女的,而女人在船上不受欢迎。
有一个人摸她脑袋,就有三个人在背后咒骂。
我的出现更是伤口上撒盐。
为了我,别人砍了她哥哥的头,现在我像个该死的石像鬼一样走来走去,嘴里敷衍些空洞的安慰。
如果我是她,肯定日夜盘算着怎么把仇人推下海去。
他对女孩充满同情。
她和她哥哥不该在瓦兰提斯遭受如此厄运。
出海前,她哭红了眼睛,一双眼睛宛如两个幽魂般的红洞,嵌在苍白病态的脸上;开船后,她把自己跟一只狗一头猪一起锁在舱房,晚上人们都能听见她的啜泣。
昨天有位船副说,要赶在她的眼泪把船弄沉前将她丢下海,提利昂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开玩笑。
晚祷结束后,船员们又各干各的去了,有人负责守望,有人去填饱肚子喝朗姆酒,还有人直接上吊床睡觉。
马奇罗如往常一样留在夜火旁,他总是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火盆,尽职尽责地守护圣火,直到阳光带回黎明。
提利昂盘腿坐在红袍僧对面,伸手取暖。
很长一段时间,马奇罗都没理会他,只定定地看进跃动的火焰,迷失在幻象之中。
他真能像自称的那样,预见未来吗?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了不起的能力。
最终红袍僧抬眼迎上侏儒的目光。
“胡戈·希山,”他庄重地颔首,“你是来跟我一起祈祷的吗?”
“据说长夜黑暗、处处险恶。
你在火焰中看见什么了?”
“很多龙。
”马奇罗用纯正的维斯特洛通用语回答,他的维斯特洛话几乎没有一丝口音。
毫无疑问,这正是至高牧师本内罗选择他来将拉赫洛的信仰带给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的原因之一。
“老龙小龙、真龙假龙、光明的龙与黑暗的龙都有。
我还看见了你,小小的身材却洒下长长的阴影,你在魔龙群中怒吼。
”
“怒吼?像我这么好脾气的家伙?”提利昂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对方应是刻意为之,傻瓜都爱被人拍马屁。
“说不定你看见的是分妮。
我们几乎一样高呢。
”
“不,我的朋友,我看见的是你。
”
朋友?我啥时候成了你的朋友?“依你所见,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弥林?”
“你急着想见救世主?”
是也不是。
这救世主既可能削了我脑袋,也可能赏我一只龙玩玩。
“着急的不是我,”提利昂说,“我不过想去尝尝橄榄。
但照现在的速度,怕是我老死了都吃不到。
我敢断言我游泳都比这条船行得快。
对了,你说这‘赛斯拉·科荷兰’是执政官的名字还是海龟的名字?”
红袍僧轻笑:“都不是。
‘科荷兰’指的……不是统治者,而是在统治者身边服务,协助统治者,并给予谏言的人。
你们维斯特洛人称这样的人为总管或学士。
”
或国王之手?有点意思。
“那‘赛斯拉’呢?”
马奇罗碰碰鼻子。
“它的意思是‘舒适的味道’。
在维斯特洛语中该是‘芳香’或‘花儿般的’吧?”
“所以‘赛斯拉·科荷兰’连起来就是臭管家,对不对?”
“哈,我看是‘芬香的总管’。
”
提利昂歪嘴一笑。
“我觉得她臭死了。
无论如何,感谢指教。
”
“我很高兴能为你解惑。
或许某天你会让我教你拉赫洛的真理。
”
“看日子吧。
”等我脑袋被插在枪上之后。
他与乔拉爵士共享的住处连舱房都算不上,潮湿阴暗不说,还有股异味。
这里只能勉强挂上两张吊床,还得重叠着挂。
莫尔蒙占据了下面的床位,吊床随着船只摆动缓缓摇晃。
“那女生总算在甲板上露面啦,”提利昂告诉他,“可只看了我一眼,就吓得立马缩了回去。
”
“说明你太丑。
”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帅嘛。
实话说,她有些魂不守舍,要是哪天这可怜的怪胎突发奇想摸到船边一跳,我也不吃惊。
”
“别叫她怪胎,她的名字是分妮。
”
“我当然知道她的名字。
”他恨这个名字。
她本名奥普的哥哥顶着“便特”的艺名死掉。
便士和铜分,是最卑微、最无价值的硬币,更糟糕的是,这艺名是他们自己挑的。
提利昂每想到此,嘴里就一阵苦涩。
“叫什么不重要,她现在需要朋友的安慰。
”
乔拉爵士在吊床上坐起来。
“那你就去交朋友吧,娶了她也行,我无所谓。
”
这话加深了提利昂嘴里的苦味。
“物以类聚,这就是你的逻辑?你怎么不娶头母熊呢,爵士?”
“当初可是你坚持要带她上船。
”
“我是说我们不能把她丢在瓦兰提斯,可那并不意味着我想上她。
你难道忘了她想要我的命?我是这世上她最不愿结交的人。
”
“但你们都是侏儒。
”
“是的,可她哥哥的事怎么办?那帮醉鬼白痴把他当成我,下了毒手。
”
“你有罪恶感,是不是?”
“没有!”提利昂被激怒了,“我造的孽很多,但这不是我的错。
她跟她哥哥在乔佛里的婚宴上表演时,我确实很生气,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他们。
”
“所以喽,你是个无害的生物,跟羊羔一样纯洁。
”乔拉爵士起身,“侏儒女孩归你管,吻她、杀她,还是回避她,随你便。
我没兴趣。
”他挤开提利昂,走出房间。
这家伙被放逐了两次,难怪如此愤世嫉俗,提利昂心想,要能的话我要放逐他第三次。
大个子骑士个性沉闷、行事冷酷,态度阴郁又毫无幽默感——这些还算是优点咧!乔拉爵士醒着的时间基本都在艏楼上踱步,或倚栏远眺大海。
他在眺望他的银女王、眺望丹妮莉丝,满心希望这艘船能插上翅膀。
好吧,要是泰莎在弥林,我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
妓女会去奴隶湾吗?似乎不大可能。
根据读过的书籍,奴隶城邦是妓女的来源。
莫尔蒙倒该给自己买个妓女,漂亮的奴隶女孩有助于舒缓脾气……尤其是像在赛荷鲁镇坐他老二上的那样、顶着一头银发的妓女。
在洛恩河上,提利昂忍受过严肃的格里芬,但好歹破解船长的神秘身份可资消遣,撑篙船上的其他人也个个有趣;在这条平底商船上,每个人看上去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谁与他臭味相投,而只有红袍僧对他感兴趣。
呃,或许得加上分妮,不过她是因为想我死。
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