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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不远处,在南边靠海一条窄巷尽头的小平房里。
由于长年受暴雨和海风的侵蚀,房屋灿黄的油漆褪了颜色,屋顶上霉迹斑斑、碎瓦杂呈。
房子看上去像是亘古至今一直坐落在海边。
我站在十步之外,竖起耳朵,想在轰炸间隙听到一丝人迹。
窗户外面没有木百叶,但我看不出里面的动静。
先生也许出门买蔬菜或香烟了。
我往前几步,在离门一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有所期望。
曾教我念书写字、和善正直的魏净海先生,谁知道他是否还栖身在这金色的小屋里?我想从窗户往里瞅瞅,看是否有逃离后的一片狼藉。
但我不能。
如果连先生也不得已逃走,我不想知道,至少今天不想。
我转身离开。
刚走几步,就听见了开门声。
“安丽?”
我转过身,先生就站在那儿,身着长袍,肩膀宽阔而消瘦。
我冲向他,泪水奔涌而出。
“哦,哦,小姑娘,怎么了?”
“天,魏先生,我以为您已经走了。
”
“当然不会。
哪个船老大这么笨,会给我这么个穷酸文人留座位呀?啊呀!看看你——泪珠跟黄豆一样大了。
过来,过来。
我让佣人沏杯茶。
”他递给我一块手帕,领我进屋。
“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
”他示意了一下客厅。
他把两张最好的椅子从墙边挪过来,面朝窗户摆着,椅子中间有张小桌。
“这三天我和母亲都坐在窗边喝茶,观察日寇的往来动静。
”
窗外的景象让我震惊。
放眼望去,尽是日军的战舰。
突然,四颗炮弹像火弩一样从一艘驱逐舰里射出来。
尽管他们瞄准的是对岸的屿仔尾炮台,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闪躲。
一阵黑烟和火焰腾空而起。
我们的大炮也开火还击。
我望向日本船舰,盼着也有黑烟升起,但没有,炮弹大概没有射中目标。
“日本人的枪炮射程更远。
”魏老师说着,拉起我的手臂。
“过来坐下。
”他沏上茶,让我吃饼干,又在我旁边的椅子里坐下。
“今天早上我认出了三艘驱逐舰和八只小型战舰。
”他说,“以前,他们的舰艇大多停在厦门岛另一头,母亲和我现在只能以数战机为乐。
”
我摇摇头。
日子变得多怪!“以前您数的是海鸭和白鹭。
”我说。
“时局变了,安丽。
这是一个新的时代。
中国文人不能再关起门只读圣贤书了,我们早就不这么做了。
”他苦笑着。
有一个话题他总是避而不谈,有时却又有所暗示——他把整个青春年华都浪费在科举备考上,但等他通过乡试,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
他本可获赐“秀才”身份,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这一称号在官职仕途中再无意义。
又一艘敌舰开火,浓烟火焰再次从炮台那边升起。
“我们得买些大型枪炮。
”
魏老师站起身,“打造现代军队需要时间。
中国也许是最古老的国家,但也是最年轻的之一。
你想想,民国才仅有27年历史。
”
先生在窗前踱步,身后激烈的战火像是一块巨型电影屏幕上的画面。
他列举出主要的铁路干线。
我们的铁路网纵贯南北两端,在内陆横跨西北,直达兰州,他说道。
我们还有了空中航道,中国航空公司的中美两国飞行员,他们的英勇举世闻名。
我们自行生产了钢铁、重型机械和电气设备,我们甚至已经开始自行装配火车和飞机。
魏老师讲课时总像战士一样,背脊挺拔,头颅高昂,每一步都向前踢出去。
如今他已年届54,父亲若健在,便跟他一般年纪。
先生一如既往地挺拔,声音坚定有力,“我们有一所现代军事学校,还有现代大学和技术学校。
”
是啊,我想,我们不但有这一切,还有四万万绝境求生的人民。
我们喝了一壶茶,师奶也出来一起叙话。
我起身告辞时,她拉着我的手,“知道吗,孩子?”她说,“你仍是他的得意门生。
”
“先生也是我的益友。
”
魏先生在门口等我,中式长袍外罩着一件西式粗花呢外套。
“我送你到巷口。
”他说。
我们走了没几步,便被接二连三的猛烈爆炸声震住了。
我们跑回他家,站在窗前,看见巨大的焰云冲向天际,屿仔尾炮台上的天空弥漫着黑烟火焰。
海军临时军火库被彻底摧毁了,魏老师重新陪着我走向巷口。
“我感到自己好像坠入了山谷。
”我说,“每一次都以为已经触底,却又摔一个跟头,跌落得更深。
”
他点点头,“安丽,你还记得小时候,大概四岁左右的事吗?你和父母去爬日光岩,我们在中途遇到。
我当时和堂妹在一起。
”
“捏我脸的那个阿姨。
”
“没错。
你就是因此摔倒的。
她朝你跑,闹着要掐你的胖脸蛋儿,你后退的时候被观景区的一排石标绊倒了。
你刚刚说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的事。
一开始我以为你不过是在石头后面摔了个屁股蹲儿,就站着没动。
我看到你父亲伸手去拉你,听见你母亲的声音,抓住她,她这样喊。
我想肯定有人抓住你了,可你却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我仍然以为你只是摔了个跟头,不想你却一路跌滚下去。
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个跟头,而且老指望那是最后一个。
我反应多慢啊!”
“不,老师。
您第一个到我身边,我记得的。
”
“我本该更快些的。
”
“是您翻过堤岸,把我带回父亲身边。
”
他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说,“人们对后果的估计总是过于乐观。
”
1《溪晚凉》李贺: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去留碧空。
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
溪汀眠鹭梦征鸿,轻涟不语细游溶。
层岫回岑复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