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一口吧,孩子。
”母亲的声音传来,“含着烟管深吸一口。
好,再吸一口。
”
“用力。
用力。
”
“再吸一口,孩子,再吸一口。
”
我知道那是鸦片烟管,但已经顾不得了。
我吸一口,用力推一次,再吸,再用力推。
终于,身下传来响亮的啼哭声。
接生婆高高举着婴儿。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
“是个男孩。
”她说。
“我知道。
让我抱抱。
”
“得先剪掉脐带,把他洗干净。
”母亲说,“素莉,水凉了,再添些热水,用手肘试试温度。
”
她们转身背对着我,围在我儿子的澡盆边。
我抬起手,“眼镜,谁把眼镜给我?”
儿子啼哭着,拍打着洗澡水。
大家都欢天喜地。
接生婆用一条毯子将他裹紧,递给母亲。
母亲坐在扶手椅上,不知道她和椅子是怎么上的楼。
“我的小佛爷。
”她轻唤。
“母亲,”我说,尽管没人在听,“我想叫他阿州。
”
婆婆站在一旁,像我一样,等着看这个孩子。
按照习俗,我儿子是属于夫家的,是韩家人。
我婆婆是他的嫡亲祖母。
不过,比起富裕的母亲,婆婆是清贫的。
“王阿婆,”我叫道,“孩子奶奶想抱抱孙子。
”
我在旁边桌上一通乱摸,想找到眼镜,总算素莉跑过来帮了忙。
我戴上眼镜,看到婆婆朝她手中的孙子微笑着。
他脸朝着她,磨蹭着她的胸口。
“他饿了。
”婆婆说,走过来把他放到我怀里,“他想要妈妈。
”
***
你儿子生来就是个小馋鬼,两星期后我在信中写道。
这是我给聿明写的第六封信,他离开后,我每个月写一封。
一封信一页纸,都折好叠放在桌上的红漆盒子里。
我用最细的毛笔,最薄的纸,写蝇头小楷,这样一页纸才能装下一整个月的牵挂。
他上次离开后就杳无音讯,而这些信证明了我对他还活着的信念。
我蘸了墨汁继续写,我刚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开始找吃的——砸吧着嘴,用小鼻子拱着我的皮肤。
生出来才一个小时,他就把我两边的乳汁都喝了。
他胃口太好了,我只得找个奶妈。
我希望聿明知道我这次的变化。
产后我几乎立即就下床走动了,兴高采烈地洗了脸、梳了头、分好发线。
要不是阿州胃口太好,我都可以自己喂他。
照顾他是件快乐又自然的事——只不过,现在敌人正在海峡那一头,而且食物短缺,供给不足。
我不像刚生了阿梅时那样疲惫,那样莫名其妙地难过愤怒。
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不肯抱她、喂她。
这次我发现了自我,我想告诉聿明,我不再是那个终日沉睡、不愿照顾孩子的女人了。
我放下墨锭,把光滑温润的毛管搁在雪白的瓷架上,饱蘸墨汁的兔毛笔头掭得很尖。
我多么在乎他对我的看法!聿明,只有聿明,别无他人。
一阵风吹得百叶窗嘎吱作响,清凉的海风正从11月的蔚蓝天空下悄然拂过。
我又提起笔。
他让我好快乐,我写道。
我想告诉聿明,在敌占时期找个奶水充足的奶妈有多难,我们的小儿子肚子一饿就气呼呼的,简直是只小老虎!我会假装呵斥他的急躁,却暗自为他的劲头儿高兴。
让虚弱安逸的人去夸耀那些美德吧:温和、顺从、节制,还有谨慎。
这些谦谦美德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小心翼翼唯命是从、恭恭敬敬听从使唤、皮笑肉不笑和新裁好的太阳旗?在我看来,那些汉奸们的所作所为,把这些美德变成了狗屎。
而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勇气、忠诚、正义、希望和力量。
他的脖子非常有力气,他能自己抬着小脑袋,都不用靠着我的……
“妈妈。
”阿梅推开门跑进来。
我转头看看她,“妈妈在写信呢,小宝贝。
”
“我也要画。
”她推搡着我的胳膊。
“我在写字,没有画画。
奶妈在哪儿?”
“奶妈看弟弟。
”她胖嘟嘟的、玫瑰花瓣儿一样的小嘴撅着,自阿州出生,她就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来,我把你抱到妈妈床上,这样你就能看妈妈写信。
”我本想在奶妈这件事上为女儿考虑得更周全些,让宝萍至少待到月底。
但宝萍母亲生病,所以离开得很仓促——阿州的奶妈都还没开工——我又能怎么办?“唱首歌给妈妈听吧。
”我问阿梅。
阿梅站在床上,抬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悲凄凄地看着屋顶。
“你好比断线风筝……”她用颤抖的童音唱,“飘无际。
”
我把毛笔蘸满墨,在砚台边掭匀。
“妈妈?你没有听!”
“在听,宝贝,我在听。
再唱一遍。
”
她双手祷告似地放在胸前,深吸了口气,“你好比断线风筝……”
我提起笔。
“妈妈。
”她双膝跪在床上开始呜咽。
“好吧。
”我把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在一边,跑到她身边学小狗叫,“汪!汪汪!”
她尖叫着爬到床的另一头,打了个滚儿,抬头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不要,不要。
”
“我要来咬你了。
”我爬上床。
“不!”她尖叫,我假装要咬她的小腿,她扭来扭去,又躲又藏,“你坏狗。
”
“真香啊!多好吃!还有,那些小牛在哪儿?”
她脱去一只袜子,露出玲珑的小脚丫。
“这个小牛儿吃草。
”我边说边挠挠她的大脚趾头。
“这个小牛儿吃料。
”挠挠第二根脚趾头,然后一根一根挠下去。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它。
我在她的另一只小脚丫上重复这个游戏。
“再来,妈妈。
”
“等等,你听。
”我站起来,“门口有人。
你听到门铃响没?”
她光溜溜的小脚丫在空中扑腾着。
“快看。
看见没?那个女佣手里的大白鸡长着黑爪子。
”
她从床上溜下来跑到窗边,正好看见两个女人进屋,母鸡在女佣脚边扑腾。
又是乌骨鸡。
我好烦乌骨鸡汤啊。
开始第一碗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