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敌占区,你必须学会强迫自己入睡——是的,即便街上巡逻的敌人喝得酩酊大醉,也许还想翻墙闯入民宅奸淫妇女。
无论如何,必须睡觉。
必须学会如何遁入混沌,让孤寂与恐惧稍减几分,只需足以令自己坠入梦乡即可。
或者,你只能等待那种混沌睡意向你袭来。
烛光摇曳着渐渐熄灭。
身下的花岗岩石板经年累积的阴冷,透过毯子渗过来。
我又明白了一件事:等待入睡的时候,绝不能排除一切杂念,今夜也是如此,即便现在我和一具具尸首躺在同一张地板上,他们的魂魄带着困惑和愤怒,刚刚脱离躯壳,依然在附近游荡。
他们本以为日本鬼子走了就安全了。
我理解他们的抱怨,听听也就算了。
我不想争辩什么,其实明眼人都明白,一场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酝酿爆发。
而且我们都明白,长远来看,眼下这场战争才至关重要。
虽然它师出无名,甚至不能称为战争,然而,士兵们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支。
像聿明这样的军官,虽然做了其他工作,但衣柜里依然挂着军装,他们仍需服从命令。
阿梅翻了个身,膝盖顶到我身体。
“吧-吧-吧-吧-吧-吧。
”她在睡梦中呢喃,像在叫“爸爸,爸爸,爸爸。
”
还有两天,我暗想,心突地跳了一下。
还有两天我们就又能团聚了。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我们重逢的画面,我投入渴望已久的聿明的怀抱,紧紧拥抱那份单纯和美好,感受重逢的无比喜悦。
我知道,这么想很傻,甚至很危险。
聿明毕竟是个男人,他不是一个让我随心所欲打造的模型,也不是一条永远会流入我空虚心田的河流。
我明白。
抗战结束他回来后,我就一直觉得困扰。
太多年的渴望,已将我的理性焚烧殆尽。
不过这一次,当我们在福州再次相聚时,我要牢记,我们俩是各自独立的人,有着自己的情绪和观点。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
哈!我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这么多天,我都没想过,他为我们在福州挑选的宅子和家具可能会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完全有可能。
对于远方那个等待我的家,我已经想象出了一个完整的,也是完全不现实的画面。
在我的想象中,比起怀上阿州那年我们住过的公寓,新家会更美好,更宽敞。
记得当年的那间公寓,窗帘是金黄色的,从厨房餐桌旁看得到公园,通透的起居室里有吊扇、绿沙发和柳条椅,靠垫上有淡黄色的刺绣。
我又笑了一下,一个挨着柱子的人抬起了头。
那间公寓是我们俩一起找好,我自己亲手布置的。
这次聿明应该会选一处朴素低调的房子,既与他的轮船公司总经理的新职务相称,又不至于在时局不稳,人人争先渔利的形势下招人嫉恨。
唉,这样子睡不着觉啊。
我把手伸到阿州头下,把他从我身边轻轻移到他的小枕头上。
然后我套上布鞋,蹑手蹑脚地起身。
聿明选了一幢位于小巷的不起眼房子,这样做是对的。
我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撤离鼓浪屿后的情景。
那些多年的折磨,在人们心中堆积了太多情绪……恐惧和悔恨,未竟的理想,更可怕的是仇恨。
在新的秩序下,那些贸然企图出头的人,往往会成为泄恨目标。
阿汾是个聪明人。
他那些通敌交易和哄抬物价的勾当招来了多大的反感,他心知肚明,所以他一刻都没耽误地逃去了香港。
蜡烛早已燃尽,不过,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来的亮光,让我足以在酣睡的或僵死的躯体间走动。
我穿过门廊,走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