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3/3)
两个一顿。
这时,左右邻居家的佣人已经隔着大门和窗户在偷眼瞧着我们,要不是阿桂劝我进来,随手又关上大门,我一定当着大家的面教训一下她们两个。
“你们知道这个岛上现在有多少难民吗?”大门刚一关上我就开始发难,“8万人。
难民人数是我们岛上居民的两倍多。
”
阿桂拉住我的手臂,我一把推开。
“你们觉得难民都是好人吗?你们觉得难民里就没有人想偷这么可爱的宝宝吗?”我把阿州举到空中。
他大声哭着,祥妹以为我会把孩子递给她,伸手想抱。
“我们同情那些难民,出钱给他们买食物。
你们觉得这样就能信任他们吗?”
素莉号啕大哭,而本身就是难民的祥妹则生气地瞪着我。
“安丽。
”母亲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
“进来。
”她说,“大家没事了。
我孙子安全就好。
”
是因为日本人入侵吗?是因为家园被占领,是因为种种不确定,还是因为一位母亲太怕失去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以解释我的失态?我唯一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不是唯一紧张到神经质的人。
鼓浪屿的人们每天过着担惊受怕却又无能为力的日子,很容易陷入忧伤和愤怒的情绪。
不过,我们当中仍然不乏抱有希望和勇气的人,我塾师的表哥魏义敏就是其中之一。
就在阿州爬到门外的事情过后一两天,我遇见了魏先生。
我沿着海边往前走,打算去买一份《时代晚报》。
天正下着雨,我朝下面的码头望去,只见一片泛着水光的黑色雨伞,如同夜里从鹅卵石间冒出的一个个蘑菇。
我加入打着黑色雨伞的人群,一边听着雨点打在我雨伞上的声音,一边寻找船只的踪影。
送报的船始终没有出现,大家开始沿着龙头路往回走,有几个人停在路边一个支着蓝色雨篷的小摊子旁,里面摆着简单的木桌。
等我过去时,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一个空凳子。
站在大铝壶后面的老板娘示意我坐下,铝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豆浆。
她递给我一个有缺口的瓷汤匙和一双筷子,又舀出一碗甜豆浆,打了个鸡蛋进去,然后递给我。
她的丈夫一边往热油锅里丢长条形的面团,一边把炸好的油条用筷子夹出来。
他让泛着油光的油条在半空中稍微停顿片刻,控一下油,然后放到案板上用刀切成小段,盛在碟子里递给我。
我们管油条叫“油炸鬼”,因为炸过的油条里面都是空气,轻飘飘的。
桌子的另一头,魏义敏和聿明的异母哥哥阿汾相对而坐,阿汾瘦得全身皮包骨。
我和魏先生彼此十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阿汾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继续呼噜呼噜地喝他的豆浆。
这么多年来,阿汾的母亲西瓜头一直不让他跟聿明来往,受他母亲的影响,阿汾对我们并不友善。
我用筷子搅拌着豆浆里的生鸡蛋,又往碗里丢了几块“油炸鬼”。
雨水从雨篷两侧向中间聚集,热油锅上方刚巧是雨篷的低处。
随着积水的增加,雨篷离热油锅越来越近,摊主不时紧张地看一眼。
他腾出一只手托起低垂的雨篷,雨水从另一侧淌了出去。
“嘿!当心!”阿汾大吼道,“看看你干的好事!”阿汾吃早餐时摘下了帽子,他头顶中央的头发向上翘起,如同公鸡的鸡冠。
他左右转动着脑袋,用手掸去溅落在肩上的水珠,活像一只伸长脖子吃虫子的鸡。
“对不起,先生。
”早餐摊主说。
“好啦,好啦。
年轻人,不要那么凶。
”魏先生对阿汾说,“你一点水都不想沾到的话,那不如在家里吃早餐。
”
“跟我老婆吗?”阿汾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惹得旁边两三个人哈哈大笑。
“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老天还没完没了地下雨。
”
旁边几个人频频点头,“今年四月的雨水太多了,天气也不该这么冷。
”
“你们说什么呢?”一个老太太大声说,“四月份的雨水连鱼都能淹死。
”
“狗屁!”阿汾说,“如果这算正常的春天,那我就是猴子尾巴。
”
魏先生站起身,把钱放在桌子上,拿起雨伞。
魏先生跟我的塾师一样身材高大,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鬓已经有些斑白。
“盼望春天。
”他说。
这是个有象征意义的语句,是我们这里流传的暗语,即便在中立的公共租界,我们也不能公开表达心里的想法。
“等待黎明。
”摊主郑重地回答。
“百花绽放。
”我补上第三句。
魏先生离开后没有人再开口。
我们吹着热豆浆,看着碗里的豆浆,似乎看见了我们的灵魂深处。
那几句话不仅仅表示等待和希望,对我们还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
语句中等待和希望的意思是,我们不投日,不叛国。
如果我们希望看到百花绽放的那一天,我们必须忠于祖国,反抗日寇。
回家路上,我的雨伞周围形成密集的雨幕,我在心里默默地拿自己跟历史上的豪杰与巾帼做比较,那些抗击敌人的将士和鸿儒,那些在两军对垒的前线擂起战鼓的人。
我想起那些不愿败坏气节而退隐山林的官员。
我想起那些为皇帝死节的忠臣和为丈夫殉节的烈妇。
我决心要变得坚强起来。
无论是被隔绝在鼓浪屿上,还是我的孤独寂寞,跟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的遭遇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雨水吗?只有阿汾那么肤浅的人才会抱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