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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会疑惑,抗战已经胜利,聿明已经归家,为什么我现在还对往事念念不忘。你会说,往日已然过去,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诉说?我只有苦笑。
已然过去?并没有过去。
已发生的一切,依然存在着,不是吗?阿豆依然不能复活,婆婆依然葬在那个曾是儿童乐园的战时公墓里;而我,依然是那个受到重创的女子,身心留着八年战争与沦陷造成的伤疤。
日本人侵略厦门那一年,我才22岁。
而今我已30岁,30岁了。
我人生的一段光阴啊。
我还能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可以安坐于轿中,欣赏着沿途景致——好像,在这里穿山越岭,是一种愉悦的经历。
也罢,告诉你吧,事实并非如此。
我在这些堪比羊肠小道的山路上乘轿赶路,已经有大半天了。
一路上磕碰颠簸,除了岩石、树木和轿夫流汗的羸弱背影,看不到其他风景。
此刻,那些“孤岛”岁月和沦陷时期的点滴往事涌上心头,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 你猜得没错,我们正在远离鼓浪屿的路上。
你会说,此时恰好可以用来细细回忆我们家里的温馨过往,鼓浪屿的街巷、店铺和海滩。
不必担心。
我对鼓浪屿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忆犹新。
况且,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在福州不会住太久,也许一年,或许两三年。
想必你会坚持说,既然长路漫漫,有着诸多不适,为何不在旅途中歌唱或是咏诗?为何不畅想来日,或是追忆战前的幸福时光?也许你不能理解的是,我可以在时光中上下求索,却依然找不到一刻无忧无虑的幸福。
人生永远是五味杂陈的,不可能从时光中切除一截苦难,重新接上美好的两端。
至于诗歌……谁知道呢?也许明天我会吟诗作赋。
也许吧。
我自己做主,懂吗?今天我做主,任凭思绪如潮。
看,前方的轿子停下了。
山路逐渐陡峭,轿夫们放下轿子,掏出用芭蕉叶包裹的自备鸦片。
他们蹲下来舔着鸦片,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鸦片是富人的催眠药,而这山路上的脚力们却用它做强心剂。
新保姆回头看看第二台轿子里的阿梅和阿州。
我的两个孩子加起来才80斤左右,对于7岁和9岁的年龄来说算很瘦小。
可话说回来,如今哪个孩子不比实际年龄瘦小呢?新保姆——她的名字叫菊钗——对他们微笑着。
她在尽力讨孩子们喜欢,觉得自己能让他们忘掉素莉。
现在,我的轿夫追上了他们。
我们家的轿子都颤巍巍地停在路边岩石上。
“出来透透气。
”我说,“来吧,孩子们。
快点。
”我钻出自己的轿子,双腿僵硬地向他们走去。
阿州已经爬到了轿子边,阿梅还在等我把她抱下来。
我们活动活动腿,揉揉后背。
阿州把一块石头踢下山坡,跟着开始捡起鹅卵石,向树上丢去。
正值下午,不是强盗土匪杀人越货的最佳时刻。
再说,我们看上去没什么油水,至少不太值得打劫。
我们携带的不过是路上的干粮和每个人的换洗衣物、牙刷、梳子。
我们打算到了福州再置办其他用品。
母亲、阿桂和云云会料理我们离家后的所有杂事。
“小姐。
”保姆喊阿梅,“你看这里。
”她蹲在路边一丛野花旁,解开叶子的卷须,又把缠在花丛上的一条藤蔓扯下来绕在胳膊上。
“快扔掉。
”我警告道,“别把球茎拔出来。
有毒的。
” “我知道,太太。
我最喜欢火焰百合了。
” “我们可以做个花冠。
”阿梅提议。
“好呀,给你和妈妈各做一个。
” “不用了,谢谢。
”菊钗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植物,我倒是很欣慰。
火焰百合不大引人注目,但嫣红花瓣中的一抹黄色煞是好看。
我俯身拨弄着路边的石块。
菊钗是阿玲家厨子的表亲。
她30多岁,我其实更想要个年轻点的保姆,不过她身体硬朗,脾气温和。
可我还是想念素莉。
当时为我自己着想,我曾动过挽留她的念头。
不过,即便她那位羊倌如母亲预料,投奔了共产党,至少她可以过上自己的小日子。
我把手中的一颗石头丢了出去,恰好命中一棵树。
阿州回过头来,惊讶地扬起眉毛。
“现在我要击中后面的那棵树。
”我说道,“看到没?那棵。
”石头正中目标。
我站到后面,阿州也击中了目标。
“行了。
”我说,“玩够了。
回轿子里去吧。
” 这条南北向的山路已经有上千年历史,有几处是凿山筑隧,还有几处则是直接将山坡夷为平地,不过这段路依然十分陡峭。
“算了。
”我转念说道,“我们走一走吧。
菊钗,你要拉住阿梅的手,千万不要让她摔下山坡。
”我拉住阿州的手。
“看着脚下的路。
”我说。
显然,阿州那天在厨房里的举动很令人称许——像古代传说中的孝子那样情愿舍身为母。
我当然不可能让他死,甚至也不会让自己死,不过我确实痛苦到了几欲轻生的地步。
有时候,这样的感觉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人无法继续埋藏在心底,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真实经历一番。
纵然无法真正付诸实施,也要疯狂发泄一下。
那件事情距离现在已经快四年了。
悲哀的是,那一幕并不是了局。
请记住,我所说的并非真正的自杀。
否则我现在岂不早该人死灯灭了吗?不是的,正如之前说的,我只是想让自己的感觉具体化。
那么空虚……仿佛无止境蔓延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