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3/3)
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
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
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
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
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
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
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
他把手机也关了。
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
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
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
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
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
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
他不能亲自出面。
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
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
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
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
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
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
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
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
他越来越怀恋家乡。
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
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
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
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
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
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
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
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
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这些天,关隐达脑子里尽是些宋秋山和陆义的影子。
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
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
他好长时间没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
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
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
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
宋秋山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
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
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
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
仅此而已。
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色。
当然,我把这信交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
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些。
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交给陆义。
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
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
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
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
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
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
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
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
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
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
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
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
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
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
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
可现实就是现实。
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
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
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
’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
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
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
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
再说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
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
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
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些。
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作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
”
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
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
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俗,但他疑心岳父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
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洒脱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
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
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脱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色,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事了。
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做庸俗的政客。
好吧,休息吧。
”
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床睡了。
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
上了床,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
她平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
今天陶陶显得很温存,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满五光十色的幻影。
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激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乎很陌生了。
他为重新找回这种感觉而激动。
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满腔激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
夫人永远像个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
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
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那片田野。
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
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
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
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
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
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
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
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头愣脑,顶着炎炎烈日,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
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
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回来。
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风景。
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
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说他是个大孩子。
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
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