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1/3)
风把窗子吹动了,窗下一直在鸣叫的蟋蟀突然安静下来。
都说蟋蟀是通灵的虫儿,它不唱了,因为感觉出你的到来、你的在场。
我知道你来了,天一,你一直没有得到我的回复。
你在四个月零八天前发给我的短信这样问我:“你是不是想否认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那件我认为值得为之去死的事?”
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事实是,我连怎么做人,怎么做人的女儿、做人的母亲,怎么做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都不知道了。
别以为一个近三十七岁的成年女人,一个做过妻子正在做母亲的女人会在任何事上都能给你指南。
我当时比你更迷失。
你没有收到我的回复,在夜里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以为那是我爱你的极致表白,你不能先接受再否认!”
我感觉到了可怕。
忽略它的发生而继续接近你是可怕的,中断和你接触,也是可怕的。
我引火烧身,自食其果。
那件事确实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我确实接受了,不可否认地接受了,此后怎么让我和你找到一个舒适而合宜的人物关系继续相处呢?当时你还有四个星期就要进入高考,我比任何人都焦虑你的考试状态,你的父母都不像我这么清楚你为即临的一场场考试所付出的。
当时我想,一切都可以悬而不决,等你考试结束,我就会想出如何回复你,想出如何和你继续相处的方式。
但你不依不饶,就在那天夜里接二连三地给我发信息,情绪黑暗起来,我有时能在你的诗歌里看到这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现在把你那一条条信息为自己回放。
“我对我的行为负百分之二百的责任,你呢?”
“别忘了,你在这一年多时间中,给我发过多少带‘爱’的信息。
”
“你想用沉默来洗刷掉那几百个‘爱’字吗?你想用沉默来否认那些‘爱’引发的终极的爱的行为吗?!”
“你的沉默只能说明你另有所爱。
只能说明在我和你makelove(做爱)的那天晚上,谁捷足先登了,所以我和你做的只是重复,对你来说是多余的……”
我只好给你发了条短信,作为回复。
因为我知道假如我持续沉默,你的睡眠就被摧毁了。
我的回复简单明确:“别发傻,我是爱你的。
乖乖睡吧。
”
我记得你在我家过夜的第二天早晨。
早餐桌上,你那么不经意地,在你用叉子去够一块苹果时问我:“昨晚你和刘畅出去了?”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别人告诉我的。
”我站起身去厨房里洗盘子,你知道我不想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往前走。
我也知道你还在等我的回答。
你在那一刻也跟到厨房,把我从水池边挤开,麻利地刷洗盘子和餐具,一个洗碗能手。
你是我的学生中极个别的例子:一做活就看出好身手来,从小做惯了父母的帮手。
这是我格外疼爱你的原因。
又在一个不经意的当口,你说:“对不起,刚才我撒谎了。
其实我是亲眼看见你送刘畅回学校的。
”
我当时在你侧后,看着你耳朵的边沿血红血红,你为谎言还是为指正一件事实而面红耳热?或许都有。
一个隐约的感悟来了:你头天夜里的冲动跟刘畅有关。
爱的行为也可以被负面元素催化,比如妒忌,比如缺乏安全感。
“刘畅的父母请我吃饭,聊晚了。
”我说。
你没有说话。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吧?但你的担忧和疑虑没有被驱除。
刘畅转学之后你们要好过一阵,像一对小哥俩,多么纯洁热烈的一段友谊。
同性和异性有些像,之间有种化学作用,化学元素相投,初相识简直就是蜜月期。
但你们的蜜月期太短了。
我只能告诉你一半实话,全部的实话我答应替刘畅保密。
就像我和刘畅相互约定,为你的特困生身份保密一样。
我和刘畅出门是真,但缘由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事。
刘畅的政治课和历史课作业从学期开始就没有交过,政治课的张老师和历史课的滕老师联名给家长写了信,放在他的空白作业本里,请家长阅后签名,而刘畅自己模仿了母亲的签字。
刘畅的签字是:“已阅,谢谢!田淑华。
”两位老师糊涂了,这是什么态度呢?没有任何态度啊!滕老师教学四十年,各种捣蛋学生都碰到过,模仿家长签名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创意。
他把假冒签字和刘畅的字迹仔细对比,看出笔画的相同点,判断出两个老师上了刘畅一记小小的当。
滕老师是个严格的人,找到刘畅登记的家长手机号,给他父亲打了电话。
刘畅把整个事件原委告诉我的时候,刚刚接过母亲的电话。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大致知道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过什么绝情或威胁的话。
他求我跟他一块儿回家,他怕母亲哭闹,当着我这个班主任的面,母亲会给他和她自己留点面子。
在去刘家的路上,我们又接到刘畅母亲的秘书的通知,会见时间延迟到九点,地点改在五福楼,喝茶用茶点,不必去刘家了。
在五福楼我和刘畅以及他父亲再次接到通知,刘畅的母亲工作晚宴不能按时结束,还请班主任跟刘畅父亲先聊起来,她会尽量早点赶到。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天一,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发现刘畅的痛苦,做富有家庭的孩子也会那么痛苦。
等我和刘畅父亲聊光了天下所有话题,他母亲还没有赶到。
爹只好替娘训子。
全部训话只有十分钟,只有一个中心内容:妈妈为畅畅你创造了那么好的生活环境,要什么有什么,天下能买到的东西,只要畅畅你想要,有没有要不着的?你不好好读书,对得起她吗?给你的消费卡,你可以随便花,你以为钱是抢银行抢来的?是妈妈苦出来的,累出来的,累到十一点还下不了班,管不了自己儿子——就这样累出来的钱!
我看见刘畅的反驳就在眼睛里,但他马上又困惑了。
他不知道这样无私慷慨的母爱还缺失什么。
一个做董事长的母亲,领导一个近百人的广告公司,确实跟一般的母亲不一样,要求她一样,是不公平的。
那么不寻常的母亲给予了不寻常的母爱,它供给的是奢华,而不是应需,不是家常饭,而是宴席——他们父子通常的饭食就是母亲从宴席上打包的。
这样的供给让刘畅练钢琴,却不能使他爱音乐。
这爱好似是那个没有真实人格的圣诞老人,给人带来礼物,并不事先问人真正需要什么。
天一,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明白我说的,对吗?
那天十一点过了,田董事长还没有赶到,我只能告辞。
跟刘父握手的时候,刘畅突然说要跟我一起走,回学校去住。
父亲要他留下等母亲,他说睡得太少第二天上课他会打瞌睡。
我也替他儿子求情,离高考只有五个星期了,尽量保证他的睡眠吧。
你当时一定就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我把车开过来。
刘畅说,谢谢你了,让我过了一道难关。
他还没有下车的意思,我嘱咐他马上洗漱睡觉。
此刻我想到了你,又加上一句,能睡着是福。
我知道的严重失眠患者在高三年级就有四五个。
他好像知道我想到了你,目光有点古怪地看着我。
我再次催他走,他委屈了,说就这样单独坐一会儿不行吗?他就那么古怪地看着我,我摸摸他的头发,说,乖,听话,快去睡吧,已经不早了。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上,喘气一阵比一阵急。
我要抽手,他攥得更紧,把嘴唇搁在我手背上说,三天前他在操场上一直等我,不懂我为什么让他空等。
他又说,其实他知道那天我带邵天一出去了,并知道我每星期四都带你出游,在外晚餐,过一个二人世界的夜晚。
我解释说那天我确实没有收到他的信息。
他笑笑说,没想到我也会像小女生一样扯谎耍赖,你看过刘畅那种笑法。
他说他发现我为你撒谎若干次了。
那天晚上约我到操场上不过是要跟我聊模仿签字的事,他一干完那件恶作剧就后悔了,想跟我讨论怎么办,是不是去找两个受骗的老师自首,再求个饶,阻拦他们跟家长告刁状,可是我没有赴约到操场上。
第二天滕老师就向他父亲告了状。
我随他握着我的手,随他把脸贴在我肩膀上。
我承认我非常喜欢这个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