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2/3)
情明朗的男孩,他跟你对比,他的缺点恰恰又都是优点,比如说简单、幼稚、调皮、吃不起苦头,并且轻信。
而你所有的缺点也在对比他时成了你的优点:老气横秋就是成熟,偏执源于你的坚韧,缺乏安全感使你不相信任何轻易得到的甜头。
那天夜里,刘畅第一次亲吻我,在我的脖子侧面长时间地吻了一下。
然后他拉开车门,下车了。
也许这一切都发生在你视野里。
这一切激发出你绝望的举动:你跟着我的车跑到我家,在门口用手机给我发信息时还没有计划进门后要说什么做什么。
你一定没有预感到自己会那样大哭,会把自己哭倒在地。
我被你哭傻了,被你也哭出了眼泪。
你哭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我也在陪你掉泪。
女人总是会陪人伤心,何况我陪同心碎的是你——我寄托了两年复杂和混乱疼爱的男孩。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断续闪过:我是什么优秀教师呢?我连做教师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我太多地参与到学生的感情生活中去了,给予了多过知识的东西,太多的多过了知识!我有着什么样的野心啊?做精神领袖式的班主任?可我实际上是在填补你们的感情和亲情空缺,你们似乎缺失的,我似乎就补了缺,把一个教师的角色弄得似是而非。
我惯坏了你,刘畅,你们全班,娇纵出你们对我的依赖性。
少年的依赖性是危险的,对恋人、母亲、姐妹,甚至对祖母,所有的依赖性像毒瘾一样,断不了根,此刻,你紧紧抱住我的时候,就是你的毒瘾大发。
我用一个个带着爱的信息撩拨你,引诱你,是我引诱你对我的爱上了瘾,你对这爱的需求量不可救药地渐渐增加,到了无节制的地步,就在那天夜里,我看见爱的毒素怎么消耗了你。
天一,你和畅儿都是我的毒素的牺牲品。
但我在把那份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的疼爱给你们时,我是真诚的,丝毫不知道它有毒。
当我知道刘畅杀害了你之后,我才明白事情糟到什么地步。
我帮你们模拟出了这么一个雌性怪物,她综合着滥情的恋人,无原则的母亲,不负责的姐妹,不懂营养要素而一味塞糖果的老祖母。
世上没有人比这雌性怪物更不吝惜爱,但那是多么廉价的爱,比几毛钱一大捧的棉花糖还廉价。
天一,你知道我现在在做逃犯。
我逃离了学校,离开所有声讨我的媒体和认识我的人来到山里。
我常常想到要替你们报仇,杀掉这个提供你们爱情毒素的雌性怪物。
我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要是杀了她,叮咚是不是会更悲惨,我的父母会不会更绝望。
叮咚眼下在她外婆外公的监护下生活,她的母亲在网络和报纸上臭名昭著,她才十二岁,因为总是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藏着脸,是为她的母亲藏着脸,所以把自己的姿态重塑了,一个微微驼背的怯懦少女。
就像此刻一样,我常在夜间给自己回放你和畅儿的手机信息。
你的信息总写得那么含蓄,又那么浓郁。
看着你这些信息,我会突然质疑一切,包括你的死亡。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按照你的手机号给你拨号,或者发一条信息,看看是不是真的再也得不到回复?再也听不到你低回的嗓音?难道我不可以模拟?模拟一个你?就用你这些仍然活着的信息?
“今夜难眠,我走出家门,居然看到了星空。
城市的夜晚被灯光污染,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
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假如没睡,往窗外看一眼,今夜有星星。
”
那是你最初给我写的短信,里面都是爱,都是太含蓄的爱,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它。
接下去的信息说:“感激你,带我到你父母家里。
我再也不好奇:谁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怎么能相信你此刻不再活着?连两年前的那一天还有声有色地活着呢!那一天你第一次到我父母家,跟我父亲下棋,又跟他聊了半小时的乔丹……你帮我母亲择菜,我母亲突然拉起你的手,说这么大的个子,手长得这么秀气,一定是舞文弄墨的一生了,然后我母亲哼起她们学生时代的歌,你居然会唱,跟着就唱起来。
我母亲高兴极了,说:“心儿!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儿子算了!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力气在哄老人开心,平时你的沉默就是一座别人攻不破的堡垒。
我当时接着母亲的玩笑说:“怎么给您当干儿子?辈分错了!认也该认干外孙!”我看到你那招牌式的阴郁突然又回来了。
你不愿意跟我差一个辈分。
从一开始你就在心里为我减岁数,我们的关系近一点,你就更加减得狠。
那天之后,我常带你去我父母家。
你开始依然故我,难得开口,沉默到自己的阅读和演算中。
母亲偷偷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叫她别管你,你就那样,但她总是找茬跟你逗几句,有时给你递一点零食,有时送一杯饮料,这都是她刺探你情绪的借口。
我母亲是那样一个人,一旦她身边有人不开心她就看成她自己的过失。
我告诉她别去打扰你,你家里环境不好,父母老吵架,所以是为了躲清净来读书的。
母亲似信非信,因为她很少看到沉默如你的少年。
我想,假如她知道你的话都在手机信息里,不知会怎样感触。
我还想,正因为手机成了你的口舌,你在表面才那么缄默。
也许除了我,没人知道手机信息是你的另一个人格。
“偶然我感到失眠是我的特权,万籁俱寂之时,敏感得就像一把裸露的神经,纤纤毫毫都是知觉,原来生命和存在是这么个况味。
因为失眠,我的存在和生命况味是不寻常的。
只是在你父母家,我但愿自己是个最寻常的人,像寻常人那样吃和睡,做他们寻常的孩子。
”
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是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零二分。
常常是那样,在你针灸之后我带你去我父母家。
首先是顺路,其次是因为我嘴馋母亲的厨艺,并且在母亲那里揩油吃晚饭可以省钱。
我妈生怕我不会过存不下钱而巴不得我揩她的油,所以去他们那里父母和我都各得其美。
妈妈的厨房随时为我们俩开门,假如没有预先准备,一人一碗素面加油煎荷包蛋眨眼间就能端到桌上。
就那么简单的素面,我妈有魔力做成人间美味。
二○○九年十二月底那个晚上,母亲无意中谈起刘畅。
她叫他畅畅,说家里有顶帽子大概是畅畅上次来落下的。
她把棒球帽拿出来让我认,你马上认出帽子,调开目光。
你们那小哥俩的蜜月期到此结束。
我送你回家的路上,你一句话也不说,沉到CD里的歌中去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阵流行的歌。
其实在音乐和歌曲上,我和你们这代人没有多少共鸣。
我是为了解你们,跟进你们的生活才要求自己听你们的歌。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九点四十六分,你的短信这样写着:“现在我跪在床上,面朝你离去的方向,求你原谅。
原谅我的嫉妒。
我嫉妒任何一个多看你一眼的人,男人、男孩,有时甚至嫉妒女孩,因为她们能公开地跟你亲热,拥着你,搂着你。
原谅我吧,因为520(我爱你)。
”
让我回想一下。
那次针灸之后,我们照常去我父母家晚餐。
我开车把你送到新星小区门口时是九点整,一般我就在这里停车。
你希望我误认为你家就在那个高楼耸立的小区里。
但那天你突然说起你的家,说起小区旁边的贫民窟,你从小到大盼望从贫民窟走出来,可是十七八年都没有走出来。
我没有说话,你突然的自我揭露后面一定有文章。
果然,你又说我长期以来都清楚你的家庭背景,但就是不挑破,只跟刘畅挑破。
我说刘畅是通过另外途径得知实情的,并且在你为私家车吹牛时都没有当面跟你挑破,难道虚荣的一方反而理直气壮地反控?你当时的样子……人被彻底撕下脸皮也不会比你更疼痛。
你沉默了,专心忍痛的样子。
我心疼你,搂了一下你的肩膀。
你低沉地说——现在我还记得你的话:“原来你是跟他一块儿的,你们一块儿看我笑话。
你们什么都晓得,看我吹牛、表演,看我笑话。
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
”
我被你的逻辑弄傻了。
就在那一刻,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打开一看,是刘畅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