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2/3)
,床单在两人头上合拢,他们陷入失重。
不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这么做了。
他醒得越来越早;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难从床上起身。
她的那股冲动、那份愉悦,无论是什么催促着她扎进早晨清冷的空气,驱使着她填满所有那些笔记本,所有那些书页的东西,正在渐渐消失。
相反,她会在伯尼起床之后,把自己卷进毯子里,各个角落掖得严严实实,用羊毛包住自己。
她开始有一种感觉,床沿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并非空虚,而是空集,是无,算数书里那个长着脚的零。
“我出门了,”他会对着她睡意蒙眬,层层裹紧的背影这么说。
她还是足够清醒的,能听得见这句告别;然后,她会重新沉进濡湿的梦乡。
他不在家也是不起床的另外一个原因。
他要到“地下笔记”去,现在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
他对那里的进展颇为满意,有几篇对他们的专访见了报,而且,一件被看作是取得了一定成功的事情仍然未见收益,这一点她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她自己的书便是如此。
可是她有一点担心,因为他不怎么画画了。
他最近的一幅作品尝试了一下魔幻现实主义。
画的是她,坐在厨房的桌旁,披着从床脚拿过来的格子毛毯,头发在颈后挽成一个乱蓬蓬的髻,看上去活像个肮脏的难民。
涂成黄色的厨房真是太糟糕了;把她的皮肤衬得绿兮兮的。
不过他还没有画完。
案头工作,他会这样解释。
他上午在画廊里做的就是这个,还有接电话。
他们三个人本来应该轮流当班,他十二点就该下班了,可通常最后他下午也会待在那里。
画廊吸引了几个年轻的画家,他们在那坐着,用塑料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雀巢咖啡,或是一听一听地灌着啤酒,争论是否任何买了画廊股份的人都有权在这里办展览,画廊是不是该收服务费,还有倘若不收的话,画廊要怎么维持下去。
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计划,最近还雇了一个女孩子来负责公关推广,海报、邮件,外加骚扰媒体。
她算是自由职业,也帮另外两家小型画廊和一个专业摄影师做推广。
她才刚开始,伯尼说。
她说要把他们的名声给建立起来。
她叫玛丽卡;茱莉亚曾经在画廊里见过她,那时她习惯在下午去那里坐坐。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玛丽卡长着桃红色的脸颊,还有一头金发,大约二十二三岁,反正最多也就比茱莉亚小个五六年。
虽然她的名字让人联想起异域,说不定是个匈牙利名字,她的口音倒是绝对的安大略腔,而且她的姓氏是亨特。
要么是她母亲耽于幻想,要么是她父亲改过名字,也许玛丽卡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
她对茱莉亚一直非常友善。
“我读过你的书,”她说,“我没时间读太多的书,但我把你的那本从图书馆里借了出来,因为伯尼的关系。
我本来没觉得自己会喜欢,不过说真的,这本书非常不错。
”对于那些说过喜欢她的作品,甚或仅仅是曾经读过的人,茱莉亚都非常感激,用伯尼的话说是感激得过头了。
尽管如此,她却听见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说,给我滚开。
是因为玛丽卡对她讲出那句赞美的样子:仿佛是给狗丢了一块饼干,半是奖赏,半是贿赂,而且盛气凌人。
在那之后她们还一起喝过几次咖啡。
每次都是玛丽卡顺路过来,在帮伯尼办这样或那样的杂事的时候。
她们坐在厨房里聊天,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往来。
她们就像是两个参加生日聚会的母亲,在孩子们吵吵闹闹大吃蛋糕的时候端坐一旁:她们对彼此都客客气气的,真正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
有一次玛丽卡说,“我一直觉得说不定我自己也会喜欢写作,”茱莉亚感到脖子后面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爆炸,火光冲天,差点没把自己那杯咖啡朝她扔过去,直到她意识到玛丽卡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只不过是想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你不担心素材会用完吗?”
“不是素材,是精力。
”她让这句话听起来像个玩笑;可这却是真的,这正是她所害怕的。
它们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据爱因斯坦所说是的[6],”她回答,而玛丽卡没能听懂这其中的联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聊起了电影。
最近一次玛丽卡来的时候,茱莉亚甚至都还没起床。
她没有借口,也无法解释。
她几乎就要叫她走人,可是伯尼需要他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面记着电话号码的那一本,于是她不得不让她进来。
玛丽卡探进卧室的门口,整理一下她小小的叠穿造型,手工编织的背包晃来晃去,而茱莉亚呢,没洗过的头发散在睡袍的肩上,口齿含混,神思恍惚,跪到地上,在伯尼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一阵乱翻。
自他们同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希望他能把自己该死的衣服给收拾好。
她觉得它们让自己无所遁形,尽管她本不该如此,衣服不是她的,乱扔一气的人也不是她。
玛丽卡显得有些意外、尴尬,肯定还有一丝喜悦,仿佛伯尼的袜子和被踩烂的牛仔裤正是茱莉亚的软肋,是她一直希望一睹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把它放到哪里去了,”茱莉亚说着,烦躁不已。
“他应该自己来整理这些东西的,”然后又加了一句,她也清楚这实在是太过戒备了,“我们什么事情都是两个人分担的。
”
“那当然,你还要创作之类的。
”玛丽卡扫视着房间,灰不溜秋的床,茱莉亚的毛衣甩在墙角的椅子上,叶边焦黄的鳄梨立在窗沿,他们唯一的一盆植物。
她是用一只为了庆祝而买回来的鳄梨果核种的——她再也想不起当时庆祝的缘由——可是它有点不对劲。
茶叶,应该要放茶叶进去,或者是放木炭[7]?
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笔记本。
茱莉亚把它拖了出来;上面粘着一团灰尘。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小块匾额,就像有些年代的老房子上面会有的那种:灰尘居。
房主曾为茱莉亚·莫斯,女诗人。
有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学生隔着外罩的玻璃朝里面张望。
那便是未来了,假如确实有未来的话,假如她继续写作,假如她变得至少是有一丁点重要,变成某个人学位论文里规定要写的一条脚注的话。
整体腐烂之后留下的碎片,分类归档,积满尘埃,就如恐龙的椎骨。
苍白无力。
她递上那本笔记本。
“要喝咖啡吗?”她问道,用的却是希望她别答应的语气。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玛丽卡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喝了一点,兴高采烈地聊着他们的一场群展计划,展览将会被叫作“自下而上”。
她的目光在厨房四下游弋,把一切都尽收眼底:滴水的龙头,搭在龙头上那条散发异味的揩布,那架老旧的吐司炉,连同那些犹如小型山体滑坡后的瓦砾堆一般盖满了炉底的面包屑“我们能成为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她临走之前说,“伯尼说我们两个毫无共同点可言,但我觉得我们相处得真的很好。
画廊那里尽是些男人。
”这倒可以算是某种妇女解放的代替品,茱莉亚心想,但它不是:玛丽卡的声音散发出桥牌俱乐部的味道。
“真的很好。
”真是格格不入啊,三英寸厚的鞋底,时髦的发髻,玛丽卡的造访让她感觉像是福利机构来调查一样。
她寻思着怎么才能让她别再来了,又不会显得太失礼。
花掉的时间也让她很不痛快,她本可以把这些时间用到创作上。
虽然一无所得的日子越来越多。
伯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几乎总是无所事事。
他再也不把她白天写出来的东西要过去读。
回来吃晚餐的时候,他会喋喋不休地谈着画廊,一盘接一盘地吃着意大利面,还有,在她看来,整条整条的面包。
他的胃口变大了,而且,他们最近开始为伙食费,以及应该由谁负责做饭和购物而吵架。
一开始,他们一切都是两人平分,就是这么说好的。
茱莉亚想指出,既然现在他的食量是她的两倍,他实在应该负担更多的采购任务,而且支付半数以上的费用,可她觉得说这种话会显得自己很吝啬。
尤其是因为,每次他们一谈到钱,他就会说,“别担心,欠你的我会还清的,”仿佛她舍不得给他的那笔画廊借款。
要她说的话,她确实舍不得。
现在几点了?手腕活了过来:六点半。
血似乎流得没那么快了,可它还是在那,渐渐变稠,像淤泥一样堵在喉咙里。
曾经有过一次,在公立学校里,一个老师牙齿缝里还渗着血就进了教室。
她肯定是去看了牙医,之后又没照过镜子,然而我们都怕得要命,谁也没说话,整个下午,我们就在那副血腥笑容的主持之下,画着三朵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花。
务必记得要仔细刷牙和洗脸,下巴上的一滴血迹说不定会引起观众的恐慌。
血液,最根本的液体,生命之水,分娩的副产品,死亡的前奏。
红色的勇气奖章。
人民的旗帜。
或许我能找一份撰写政治演说的工作,如果其他一切都失败了的话。
可它从自己鼻子里流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了魔法,甚至连象征也没有,只是可笑。
鼻子被钉在这间浴室地板的几何罗网之中。
别蠢得这么不可救药,该准备准备了。
小心地站起来:如果血一直流,就取消朗诵会,上飞机去。
(留下一路的血块?)我今天晚上就能到家了。
伯尼此刻就在那,等着我打电话回去,已经过了时间了。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扶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