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3/3)
脸池,接着她走进卧室,摇摇晃晃地向后仰着头。
她摸索着去找电话,把它抓起来。
她拨了0,连通了接线员来帮她打电话。
她听着电话发出来自外层空间的声响,期待着伯尼的话音,感觉他的舌头已经伸进了她的嘴里。
他们会上床,然后吃一顿迟到的晚餐,就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把煤气烤炉点着,打开炉门来取暖,他们过去经常这么做。
(她的大脑略掉了他们会吃些什么的细节。
她知道她走的时候,冰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除了几根放了很久的法兰克福熏肠。
连面包都没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间会倒流,他们会谈心,她会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因为她肯定已经出门超过一天了),缄默会打开,千言万语又会涌出来。
电话占线。
她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失望。
晚一点她会再打的。
血不再往外流了,虽然她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脑袋里结成了痂。
所以她会留下来,她会出席朗读会,她会领到报酬,然后用来付房租。
还能怎么样呢?
正是晚餐时间,她饥肠辘辘,可又没钱去再吃上一顿。
有时候他们会带诗人外出吃饭,有时候他们会举行一个朗诵会后的派对,她能在派对上用饼干和奶酪把自己填饱。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们去了机场接她,仅此而已。
她看得出来,没贴过海报,也没有事先宣传。
为数不多的听众,惴惴不安,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来,参加了不该参加的朗诵会被抓了现行。
她看上去甚至都不像个诗人,穿一身整洁的海军蓝衣裤套装,上下楼和开车都很自如。
说不定拿条绳子会好一点,拿一件既流动又飘逸的东西。
手镯,丝巾?
她坐在那把靠背挺直的椅子边上,面前的画上有两羽死去的鸭子和一只爱尔兰塞特犬[8]。
还有点时间要打发。
没有电视机。
去读基甸会的《圣经》[9]?不好,别做太累人的事,她可不希望再流鼻血。
再过半小时他们就会过来接她。
然后就是那些目光,那些彬彬有礼的双手,那些木然的微笑。
继而大家都会喃喃低语。
“你站在上面难道不会觉得孤立无助吗?”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曾经这么问过她。
“不会。
”当时她回答,她也确实不会,她不是那种人,她只读自己最能抚慰人心的诗,不想让任何人感到不安。
但他们还是不相信她。
起码她从来没有像许多别的诗人一样喝得酩酊大醉才上台。
她希望自己能够优雅得体,这一点众口称誉。
除了少数几个如饥似渴的、想要知道秘诀并确信有秘诀存在的人。
他们会在结束之后三三两两地走上前来,她知道的,徘徊在一边,在轻声咕哝着的委员会成员身后,紧紧攥着小沓小沓的诗作,把它们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好像那些纸页是伤口露出的肉,他们都不忍触碰。
她还记得从前她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大多数的诗都惨不忍睹,但时不时的,会有那么一首,里面有一点什么,一股能量,一种无法定义的东西。
别这么做,她想对他们说,别犯我犯过的错。
可她犯了什么错呢?认为她能拯救自己的灵魂,毫无疑问。
只靠舞笔弄文。
难道我真的相信这些?难道我真的相信语言能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直直拉起,升入自由的空中?但如果不相信了,就无法再支撑下去,无法飞翔。
于是我被困在这里,这把椅子上面。
一位六十岁含笑的头面人物[10]。
信仰危机?对什么东西的信仰呢?复苏,这才是所需之物。
自下而上。
丢掉那些幽灵,那些幻想,他说,她说,算清得失和委屈;暗影间的对话。
否则便将无一幸存,除了我的余生。
有什么东西冻得冰冷。
伯尼,救我。
今天早上他是那么体贴,在她离开之前。
再打一次电话,嗓音飞越漆黑的太空。
空洞的铃声,咔哒一响。
“嗨。
”一个女人的声音,玛丽卡,她就知道会是她。
“能让伯尼听电话吗?”笨蛋,装得好像她没听出那个声音似的。
“嗨,茱莉亚,”玛丽卡说,“伯尼现在不在。
他要出去几天,不过他知道你今晚会打电话来,所以他叫我过来。
这样你就不会担心或者什么的。
他说祝你朗诵会顺利,还有回来之后别忘了给盆栽浇水。
”
“好的,谢谢,玛丽卡,”她说。
好像她是他的女秘书,把要告诉傻太太的口信托给她,他就……她不能问他是去了哪里。
她自己都出门了,为什么他不行呢?如果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会告诉她的。
她说了再见。
挂下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
一个声音,笑声?
他哪里都没去。
他就在那,在那间公寓里,我都能看见,这件事肯定已经开始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在画廊里,我读过你的书,调查对手。
我绝对是脑筋迟钝,人人都知道了,除了我。
跑过来跟我喝咖啡,现场踩点。
但愿他们能识相一点把床单换掉。
还没胆量自己来和我说,给盆栽浇水,浇个屁,反正本来也就死了。
停车场里的煽情剧,大片大片的柏油,到处散落碾死的动物留下的污渍,我的生活已经变成这副德行了吗?
陷入人生的谷底,在这间房间里,在矿渣堆,在外层空间,在没有生命的月球上,与两只屠宰好的鸭子和一条做成标本的狗待在一起,为什么你非要用这种办法,趁我出门在这里的时候,你明知道这会让我恐惧不已,这些磨难煎熬,从那些注视的目光中穿过,你就不能等一等吗?你把这一切安排得那么好,我会回到家里又吼又叫,你则会全盘否认掉,你会看着我,泰然自若,然后说,你在说些什么呀?而我又会说些什么呢,或许错的是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真是漂亮。
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会过来,那两个很有教养、还没评上终身教授的年轻人。
她会坐进他们那辆沃尔沃的前排座位,然后一路向着朗诵会开去,他们开着车在垒得有半根电话线杆子那么高的雪堆之间穿梭的时候,那两个年轻人会讨论这辆车的优点,以及相较而言,车主没坐在驾驶座上,而是在后排,像只蚱蜢一般折起两腿的好处。
她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会望着雪片向挡风玻璃纷纷飞来,又被玻璃上的雨刷拭去,而且那雪是红色的,如同一堵坚实的红墙。
违背承诺,这才是她怨恨的事情,他们都答应过永远不说谎的。
胃里灌满了血,脑袋里灌满了血,炽烈猩红,她终于能感觉到了,这一腔燃烧已久的怒火,这股能量,词句在她眼中成群飞舞,仿佛春天里的蜜蜂。
有什么东西,饥渴难耐,蜷曲盘旋。
一首悠长的歌谣,兀自绕紧又散开,就在挡风玻璃跟前,那里正飘落红色的雪花,让万物都焕出生机。
他们把那辆性能优良的车停好,她由那两个男人领着,走进一间用灰色的煤渣砖块砌成的礼堂,一张张恭谨的脸庞聚集在那里,等着听那些清辞丽句。
掌声会响起,有关她的事情会被谈起,全都平平无奇,她对他们应该是有好处的,他们必须张开嘴巴把她吞下去,就像维生素,就像没有味道的药片一样。
不。
不要任何甜美的特质,她要绷紧全身加以抵抗。
她会跨上舞台,词语牵绊缠结,她开了口,随后房间炸成一片血光。
[1]伊丽莎白时代(Elizabethan),指1558—1603年,女王伊丽莎白一世(QueenElizabethⅠ)执政时期。
[2]大萨德伯里(GreaterSudbury),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城市,19世纪随镍矿的发现而发展起来。
[3]赢大略彩票(Wintario),安大略博彩公司(OntarioLotteryandGamingCorporation)推出的第一款彩票,始发于1975年。
[4]安·波琳(AnneBoleyn),都铎王朝亨利八世第二任皇后,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
[5]皇后西街(QueenStreetWest),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市要道,东西向。
[6]爱因斯坦质能方程E=mc2,表明物质(material,亦可译为素材)与能量(energy,亦可译为精力)是同一个概念。
[7]园艺中有一种说法,将茶叶混入盆土中,能增加营养,改善土壤。
而用木炭块垫在盆底则可保湿,又无积水之虞。
[8]爱尔兰塞特犬(IrishSetter),猎犬,有红色或栗色顺滑的长毛,常用于捕猎鹌鹑、雉、松鸡等鸟类。
塞特犬的一种。
[9]基甸会(GideonInternational),福音传道组织,在宾馆、机场和医院等地发放免费《圣经》,始于1899年,总部位于美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
[10]出自爱尔兰诗人叶芝(W.B.Yeats,1865—1939)的作品《在学童中间》(AmongSchoolchildren,1927),原文为“Asixty-year-oldsmilingpublicman”,采卞之琳译。
该诗被认为是晚年叶芝对爱、写作,及自身生命价值的沉思,而该句则是叶芝对自我形象的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