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女郎(2/3)
)她试过把房间装饰一下,她在厨灶前面挂起一匹马德拉斯布[8]当帘子,她放上几幅版画,巴洛克风格的吉他静物,还有抚慰人心的立体派水果作品,她还在窗台上种了些香草;她需要一个不那么恶劣的环境,至少得尽量努力。
可是这些东西都没多少作用。
到了晚上她就戴上耳塞。
她以前不知道好房难求,不了解这整片地区就是一个挤满学生的贫民窟,不清楚租金如此之高,能租得到的地方如此寒酸。
明年就不一样了;她会提前来,精挑细选一间最好的。
诺兰太太的这间绝对是别人挑剩下的。
用同样的价钱能租到好得多的地方;甚至能租下一整间公寓,要是愿意住进真正的贫民窟的话,那些贫民窟在狭窄的街道上延伸,两旁林立三层楼的木头房子,芥末黄和烟灰的色彩正渐渐褪去,位置也更靠近河边。
不过安不觉得自己能在那里生活。
要是房间在一栋状况不错的老房子里,一条安安静静的后巷当中,再有一扇小小的彩色玻璃窗,会更符合她的心意。
她的朋友耶慈可就有一间这样的。
但她正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毫无疑问。
上高中时,她希望做一个建筑师,可是,在大学里读预备课程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想要设计的房子,不是不切实际——谁能买得起?——就是无济于事。
它们会消失,会被埋没,会被挤在周围的、那些毫不谐调的其他建筑物给毁掉。
这才是她决定从事城市规划的原因,而她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这所学校是最好的。
或者说据传是最好的。
等到她毕业的时候,她打算让自己资历出众,齐备各种技能和证书,在她自己的国家,只要是她向往的工作,就没人敢拒绝她。
她要把多伦多重新铺排一番。
多伦多用来开个头还是可以的。
具体的细节她还不太有把握。
她看见的是空间,美妙的绿色空间,流水淙淙,碧树成荫。
却不是那种高尔夫球场似的大草坪;要更加曲径通幽一些,有突如其来的转角、私密的隐地,出人意料的景观。
而且没有正式的花坛。
那些住宅,或者不管是什么都好,置于树木之间,并不引人注意,那些车要停在哪里呢?人们又去哪里购物,而且有什么人会住在这里?这才是问题所在:她能看见那些景观,那些绿树、清溪还有运河,历历可数,但是她始终想象不出那些居民。
她的绿色空间总是空无一人。
一直到二月,她才和她的隔壁邻居碰了面。
她从附近的小超市回来,买了食物,用来做她那些花销不高、经过仔细权衡的一日三餐。
他正靠在一间她在家时会称之为前厅的房间门口,抽着烟,透过正门一旁的窗玻璃,直盯着外面的雨。
他本来应该稍微挪一下,给安让出一点地方,让她把伞收起来,可他没动。
他连看都没看她。
她挤了进去,甩了甩折好的雨伞,看了看信箱,信箱上并没有配锁。
通常里面一封信也不会有,今天也不例外。
他穿着一件尺码大了很多的白衬衣,一条带点绿色的裤子。
他并没有赤脚,实际上,他正穿着一双非常普通的咖啡色鞋子。
不过,他的确有刺青的痕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疤痕,两边的侧脸上各有一排,划过脸颊。
这是她第一次从正面看见他。
和她瞥见过的那个朝着楼梯走去的身影相比,他似乎矮了一些,但也可能是没戴帽子的关系。
他懒洋洋地瘫软在门框上,简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从诺兰太太家门前望出去,映入眼帘的别无其他,只有往来的车流,日复一日地呼啸而过。
他很沮丧,一定是这样。
这种天气任何人都会郁郁寡欢。
安懂得他的孤独,可她并不想涉足其中,不想受到牵连。
她自己的孤单寂寞已经够她应付的了。
她对他笑了笑,但因为他没在看她,这笑容也遗失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走上楼梯。
她在包里摸索着找钥匙的时候,诺兰太太脚步笨重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你看见他了吗?”她低声说。
“谁?”安问道。
“他。
”诺兰太太翘了翘拇指。
“站在下面,大门旁边。
他经常那个样子。
他让我很不放心,唔。
我可受不了惊吓。
”
“他没做什么啊,”安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诺兰太太窃窃私语,语气阴森。
“他老是什么事情也不做。
照我看来,他也不怎么出门。
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来借我的吸尘器。
”
“你的吸尘器?”安吃惊地回了一句。
“就是那样。
”诺兰太太有一只橡皮搋子,正被她拿在手里拨弄着。
“而且还不止他一个。
有天晚上他们来过,去了他的房间里。
另外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伤疤什么的,在脸上。
像是,嗯,某种宗教信仰之类的。
而且他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会把吸尘器还回来。
”
“他付房租吗?”安问道,试图把谈话转到实际的事情上来。
诺兰太太越想越离谱了。
“按时交,”诺兰太太说,“只不过我不喜欢他那个样子,走到楼下来,悄无声息地,直接就走进我的房间里。
弗雷德又总是不在。
”
“我觉得不用担心,”安说着,希望自己的语气温和镇定。
“他看上去绝对是个好人。
”
“最后出问题的总是这种人,”诺兰太太说。
安给自己做了晚餐,一份鸡胸肉,一些豌豆,一块消化饼干。
饭后她在浴室里洗了头,把头发绑到卷发筒上。
她非这么做不可,好让头发蓬松一些。
把头包进那只便携式烘发机的塑料罩子里,在桌旁坐下,喝着速溶咖啡,照例抽着半支烟,努力读着一本关于古罗马输水管道的书,希望能从里面找些新颖的想法,用到自己手头的设计作业里。
(一条水渠,从作业里规定要有的购物中心正中央穿过?会有人在乎吗?)可是,她的思绪总是不停地跳到隔壁那个男人的问题上。
安并不经常试想做一个男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不过这个男人……他是什么人,他又遇到了什么事?他肯定是个学生,这里每个人都是学生。
而且他会非常聪明,这一点毋庸赘言。
十有八九拿到了奖学金。
这里每个读研究生的人都有奖学金资助,除了真正的美国人,他们有时候没有。
或者,更确切地说,所有的女生都有,但男生中有一些是为了躲兵役才来读书,虽然约翰逊总统已经宣布要把这个条款取消[9]。
倘若没有奖学金,她自己绝对不可能读到现在;她的父母不可能出得起这笔钱。
所以他是拿着奖学金来到这里,学习一门实用的专业,毫无疑问,核能物理或是修筑水坝,而且,和她本人还有其他外国留学生一样,一旦学成他就应该马上离开。
可是他从来没有出过房门;他站在门口,打量着横冲直撞的车流,冬季落下的冷雨,而那些身在他祖国的人,那些把他送来这里的人,正信心十足地翘首以盼,盼他某天重归故里,满腹经纶,准备好了为他们指点迷津。
他的意志崩溃了,安心想。
他会不及格的。
今年他再想要赶上已经太迟了。
这种失败,这种无力,在这里非常普遍,尤其是在外国人中间。
他远离家乡,远离他与人共用的语言,他身着民族服装的同胞;他流离失所,他正堕入深渊。
他会做些什么呢,晚上孤身一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
安把她的吹风机调到冷风,把心思拧回到罗马水槽上面。
她看得出他正泥足深陷,却束手无策。
除非精通擅长,否则就连试都别试,她足够聪明,懂得这个道理。
对于堕落消沉的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自己并非其中之一。
好了,该看输水槽了。
它会用天然的砖块砌成,呈现出一种土红色;低低的圆拱,背阴处会种上蕨类植物,兴许还有飞燕草,绽开深深浅浅的蓝色。
她还得要多加学习关于植物的知识,进入商场之前(就知道他布置的作业会是综合商场;在这之前他还要他们设计过一个公共住宅项目),水渠会流经她的绿色空间,在那里面——她现在能看见了——有人来人往。
孩子们?不过不像诺兰太太家那样的孩子们。
他们会把她的草坪变成泥地,会往她的树上钉东西,他们的癞皮狗会在她的蕨类植物上排粪,他们会把空瓶和易拉罐扔到她的水渠里。
而诺兰太太她自己,还有她的诺亚方舟上那群邋里邋遢又才华横溢的外国人,她要把他们放到哪里去?这个世界上的诺兰太太们,她们的房子必须消失;这就是城市规划的公理之一。
她可以把它们改建成小型办公室,或者单层楼的公寓,几丛灌木和垂挂植物,外加一层全新的油漆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但她知道这是暂时的敷衍。
她能看到,此刻在她的绿色空间周围已经竖起了一道高高的铁栅栏。
栏内有绿树、鲜花和碧草,栏外则是肮脏的积雪、无尽的雨水、轰鸣的汽车,还有诺兰太太死气沉沉的后院里那摊半融化的烂泥。
专享就是这个意思,指的是有一些人被排除在外。
她的父母立在栅栏之外,淋着雨,带着凄凉的自豪默默注视,而她则徜徉在永恒的阳光之中。
他们唯一的成就。
停下,她命令自己。
他们想让我这么做的。
她把头发解开,梳顺。
她知道,三个小时以后,它们就会因为潮湿而耷拉下来,就和从前一样。
第二天,她试着向好友耶慈可提起这个她新遇到的理论问题。
耶慈可也是城市规划专业的。
她来自荷兰,还记得童年时曾在荒废破败的大街小巷东奔西跑,乞讨零钱,一开始向德国人要,后来是美国士兵,从他们手里总能拿到一两块巧克力。
“你学会了该怎么照顾自己,”她说过,“当时似乎并不觉得艰难,不过,还是孩子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那么难。
那时候我们都一样,大家都一无所有。
”因为她的这段经历——比安自己体验过的任何事情都更加异乎寻常,也更残酷无情(和纳粹比起来,在汽油泵旁边长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安尊重她的意见。
安喜欢她,也是因为,在这里所遇到的人当中好像只有她知道加拿大在哪里。
有许多加拿大的军人葬在荷兰。
这给了安一个至少是模糊的身份,她感觉自己需要这个身份。
她并没有民族服装,但是起码有一些英雄的遗体与她相连,不管这种联系有多微弱。
“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有个问题……”她对耶慈可说,她们正朝着图书馆走去,撑着安的伞。
“我是说,你可以重新建造一个部分,可是剩下的地方怎么办?”
“城市里剩下的地方?”耶慈可问道。
“不是,”安慢慢地说,“我想我说的是全世界。
”
耶慈可笑了起来。
她的牙齿,安如今把它们认作是荷兰牙齿,齐整皓白,牙齿上面露出许多牙龈,嘴唇下面也是。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个社会主义者,”她说。
她的双颊粉扑扑的,泛着健康的光泽,宛如一张芝士广告。
“我不是,”安回答,“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思考全局。
”
耶慈可又笑了。
“你知道么,”她说,“在有些国家,必须获得官方的许可才能从一个镇搬去另一个镇?”
安一点也不喜欢她讲的这种情形。
“这种做法限制了人口流动,”耶慈可说,“少了人口流动,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城市规划,你知道的。
”
“我觉得那样就太糟糕了,”安说。
“你当然这么想,”耶慈可回答,用她最接近怨愤的语气。
“你从来不用真正动手。
你待在这里,轻松安逸,就像待在妈妈肚子里,你以为你可以永远无所不有。
你以为存在选择的自由。
整个世界都会有实现的一天的。
你等着看吧。
”她又开始拿安的塑料头巾开起了玩笑。
耶慈可从没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