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泥里生(外婆遭难)(1/3)
第九章第一节
春风是带着使命来的。
它拂过田埂,叫醒了冻土下的草芽;掠过屋檐,掀动了挂了一冬的旧蛛网;就连院子里那棵老榆,也抖落了最后几片蜷缩的枯叶,枝桠间鼓出了星星点点的绿。
空气里有了湿润的暖意,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早开的野花香,吸进肺里,连带着心里那些积了许久的沉郁,也仿佛被涤荡得轻快了些。
父亲从牛棚里被放回来休养有些日子了,脸上的灰败渐渐褪了去,偶尔会在后院子里侍弄那几畦菜地,佝偻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些。
母亲的事,总算在一阵鸡飞狗跳后尘埃落定,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敛了,夜里的叹息声也稀了。
家里的气氛像是被这春日暖阳晒化了的冰,一点点软下来,有了活气。
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外婆坐在屋檐下择着豆角,忽然抬头望着墙外,说:“城里……倒有些年没去了,不知现在成了啥模样。
”
外婆那时已过了六十,头发白了大半,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脸上的皱纹像被岁月犁过的田垄,却总透着股温和的韧劲儿。
她一辈子在家操劳,除了早年跟着外祖父在县城生活,嫁人后就很少回县城,城里的光景于她,早已是模糊的旧影。
母亲正纳着鞋底,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妈想去,那咱就去逛逛。
我也有些日子没进城买东西了。
”
我在一旁剥着橘子,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橘子瓣上的汁水溅到了手背上也顾不上擦:“我也去!我也去!”
母亲刮了下我的鼻子:“少不了你。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了身,给外婆找了件浆洗得挺括的蓝布褂子,又给我换上了过年才穿的那件碎花衬衫。
早饭是红薯粥配咸菜,外婆吃得不多,眼神里带着点孩童似的雀跃,又有些许不安,不时问母亲:“城里的车多不多?会不会挤?”
母亲一一安抚着,收拾妥当,三人便往镇口的公交站去。
早春的风还有些凉,吹在脸上,却不似冬日那般刺骨,反倒让人清醒。
等了约莫一刻钟,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来了,车身上印着模糊的“勤俭”字样,车门一开,一股混杂着汽油和汗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母亲掏钱买了票,三个人,一共两毛四。
车厢里不算太挤,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开起来,吱呀作响,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往后退,路过了化工厂的路过,经过了化工厂宿舍,过了吴泾桥从东大营门口穿过,上了小桥经过了治金厂又经过了民丰村口的油条大饼店,一路向火车站方向行驶,又过了民丰告纸厂,过了煤场进了洋桥洞,出了洋洞上了环城路,外婆扒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嘴里轻声念叨着:“没多大变了,还是老样子……”
到轮船码头站下车时,日头已经升得有些高了。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勤俭路的小石子水泥路被行人踩得油光锃亮,看着这跟铺的有几十年了,两旁的店铺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有饮食店有卖布的,有修鞋的,还有吆喝着卖糖人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让人心头发胀。
我们沿着勤俭路慢慢走,拐进建国北路时,一股糯米混着箬叶的清香飘了过来。
“五芳斋”三个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晨光里闪着光,门口已经排起了不长的队。
母亲说:“妈,咱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吧,他们家的粽子是出了名的。
”
外婆点点头,跟着我们排进了队伍。
进了店堂,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米香。
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母亲点了三个肉粽,又要了三碗豆浆。
粽子很快端了上来,用草绳捆着,解开时,箬叶的清香更盛了。
咬一口,糯米黏糯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酥烂,咸淡恰到好处,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外婆吃得很慢,她放下粽子,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不大的店堂,从斑驳的墙壁到忙碌的伙计,最后落在“五芳斋”的招牌上,眼神里泛起一层薄雾。
“这店……”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发飘,“你外祖父,就是我爹,解放前是这儿的股东之一。
”
我和母亲都停下了筷子。
母亲是知道些旧事的,此刻只是安静地听着,我却瞪大了眼睛,嘴里的粽子都忘了嚼——外婆的爹,我的外祖父,竟然和这个飘着肉香的小店有关系?
“那时候啊,”外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沉进了遥远的时光里,“是四个人合伙开的。
你外祖父是做猪肉买卖的,这店里包粽子用的猪肉,全是我们家铺子供应的。
这五芳斋三个字里有我的名字“芳”字呢,那时候外祖父很疼我的所以把我的名字烙在店名里了,那几年生意好,确实赚了